第六十五章 千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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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我才悄聲問道:“母後口中的她是我吧?”
“是!”
“母後有什麽事要你告訴我?她為什麽不親自跟我說?”
“公主,王後話說的很清楚,是讓我回答你的疑問,而不是要刻意告訴你什麽。”
“這有什麽區別?”
“依著王後的性格,公主若沒有疑問,我便回了。”
“慢著,母後所指我的疑問是否包括所有?”
她已轉的身子慢慢轉回,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道:“我倒是很想知道公主心中王後何事最重?”
我被她一激,一時無語。
“公主?”
“母後是不是所有事都不瞞你?”
“應該是!”
“那肖女官對母後是否一樣沒有秘密?”
她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孩子,你怕我害王後?”
“母後的性子很難輕易信人,對你卻例外。她對你的不設防,卻是我最擔心的。”
“你的疑問讓我既高興又傷心。高興是為王後,她沒有白疼你,你的第一個問題是關心她的安全,而非其他;我傷心是因為撫育公主我亦傾心,卻沒有得到相應的信任。”
“肖女官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不知在王後心中我的位置,在我心裏,我就是她的影子,公主何時見到影子有過秘密?”
“那又是什麽讓肖女官與母後這般信任?”
“是生死與共,最與王後同生死的人不是別人,是奴婢!”
“母後來南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竟要你為我釋疑?難道她早知我心中有疑問?”
“公主若還問著這些擦邊的問題,我想問到天亮也不會問到心中重點。”
“難不成你知我心中疑問?”
“奴婢雖不如公主修為高深,能以法力測人心事,卻會察言觀色。”
“哦?願聞一二!”
誰知她又一笑:“今日提問題的人是公主,奴婢隻負責解惑,不負責提示。”
“僧老師怎麽死的?”
“他本人都不肯說,我又如何得知?”
“我對這世上的事向來是隨事隨機得知,其它的從不想刻意去討dá àn。”
“那公主心中疑問如何解釋?”
“難道母後心中便沒有疑問?”我冷笑著,“可會有誰像你為我般為她解惑?”
肖女官不語。
“我們母女之間的事,母後不想瞞我的,想告訴我時會親自告訴我;不想告訴我的,自不必為難,以為通過肖女官之口是個兩全的辦法。”
“公主何意?”
“明日起程,肖女官還是早些準備吧。”
她見我意堅決,便轉身離去,忽又回頭問道:“王後之意並非兩難才讓我告訴你些什麽,她是怕回程遇不測才讓我與公主解惑。”
“母後莫非也怕那‘離宮便不歸’的卜言?”
“原來公主已經知道那則卜文。”
“有我在,母後必不會有事。”我堅定道。
肖女官微微一笑低語道:“我是不信這卜文的,否則他不會同意她出宮的。”
“你說什麽?”
“公主早些安歇吧!奴婢還有些回程的行李要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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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桓的夜。
明月高空,星光璀璨。
赤足走在別院甬道的卵石上,邁步走起,腳下冰冷,沁入心中,不由打了個冷戰。
這是薑岩教我的一套修煉吐納的方法,隻是因我不信他一直未用,今天心情有些無的放矢,又瞧著南桓的卵石光滑潤透才萌出修煉之意。
伸展雙臂,月下輕輕吞吐,屏氣聚神,仿佛天地精氣都順著心脾而入,又好像置身月中,意識漸入冥想之境。
穿雲青桐,衝天而出,碧綠蒼翠,祥雲繚繞。仰頭望去,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忽然,從祥雲處飛繞群鳥,光彩羽翼,圍繞天際盤旋,煞是好看。我正看得入神時,從群鳥中長翅飛出一尾金身鳳凰,立於祥雲間,似金甲天神,俯視著我。我正不知所措間,鳳凰開口道:“千年彈指間,咱們又見麵了。”
話語親切,似是故友。可我分明不識。
我的身子飄飄飛起,似踏雲而佇。待我站定,麵前的鳳凰竟變幻美麗的婦人,莊重秀雅,神情中透著威嚴。她牽起我的手,微笑地打量著我好一會兒才道:“見過鳳凰之子了吧?”
“是!”
“我是他的母親。”她語調輕柔。
心中驚愣,不知該如何答她,要知那鳳凰之子此刻還棲息在我的公主殿啊,且有與ài rén私奔之嫌。如今人家的母親,紫沙敬畏的神,該不是來跟我興師問罪來了吧?
“凡世間事物,萬般早定,那鳳凰之子若情劫不破,便無法涅槃。我雖掌管鳳族,卻也無法遁越天地規律。我覓他多年,今知他在你處,也能潛心修煉,我便放下心。隻是累你折損修為,很是不安。”
“天神護佑紫沙幾千年,小女子若能回報一二,也是榮幸。”
“千年前你以無上法力,以身渡劫,助我鳳族脫險。這千年來除每兩百年派駐一尾守衛紫沙外,多數時間我們隻潛心修煉,希望能化解天劫。奈何修為劫難躲,天劫難逃。一切都依你預言來臨了。”
我靜靜聆聽:“您是天神,守護紫沙千秋,袁惜代子民感謝天神的賜予,可是似乎天神是錯我把當成旁人了?”
“為鳳群故,此情雖難啟齒,不得不求。”
“天神要求我?求什麽?”
“求公主為鳳族應劫。”
我心一凜,自從鳳凰之子說起“應劫”心中便猜疑此事真假,今日真主道真言。心中悲涼陡生。袁惜頂著神奇玄幻的名聲成長,以為是天賜的福氣,原來不過是從前如今神人們安置的一枚棋子。
初聞“應劫”一說我倒有股“義不容辭”的決心,可今日卻萬般不願意了。
“對不起,我不願意。”
“我知道。”她似乎並不意外,“讓一個凡人來應神族天劫,的確是費解又說不過去。可是袁惜,你替鳳族應劫,鳳族定保紫沙世世國泰民安,風調雨順。”
這是交換。神與人的交換。以一命換一國千秋百代,為家國百姓或許這是一樁受益無窮的交換,我該頂禮膜拜,感恩地接受。可是難道這就是袁惜一己之身存在的價值?我活著為了死,替鳳族死,換來紫沙美滿?
“我是該為紫沙百姓,接受這樁交易嗎?”我抬頭問道。
鳳凰無聲地望著我。
“如果又一個千年,鳳族再遭劫難,是否又會無暇顧及紫沙?或者又是否再在紫沙中尋一位應劫者以紫沙千秋交換?”
“當年鳳族天劫,我因一時心怯求法術避之。奈何牽引更大的劫難,我知是上天罰我不遵天道,可是我掌鳳族幾千年,實不想這一族毀在我手。”
“天神的劫凡人如何應的?”
“天劫煉神人,卻罰不到凡人半點,大祭師願以一己之身曆劫。當年是,如今亦是。”
“天神這話什麽意思?”
“公主乃大祭師轉世,否則旁人誰有這等法力與天劫鬥?”
我是?
我是大祭師轉世?
是了,王廟頂,屬於他的天羅盤除了他本人誰還可能打得開?他以命相抵換王國千年平安,如今要換我如法炮製再保江山千載。
我的命,我喘息的瞬間,何時變得這般心痛?過去的十八年,我追求的努力的,又算什麽?
頭忽然疼痛欲裂,不能自已。我“啊”地雙手抱頭,感覺一股十分霸道的外力正脫著我身體的某一部分向外拖拉。我費力抗拒,卻見麵前鳳凰騰空展翅,衝著我施展法術。
“你要做什麽?”
“雌鳳不守族規,擅離神壇,更入凡人體,我身為一族之長有責任處理她。”
感覺身體內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喊叫聲,那不是侵入我體的雌鳳的逃離,似是要活剝我五髒的疼痛。我半跪在地,隻手拄地,奮力抗掙,以我心願,竟是不願雌鳳出離我體了。
“不要抗拒。雌鳳在你體內,漸與你相融,你一凡人身怎能敵過她的神力?我此時若不出手相救,隻怕到時候你會被她侵體。”
可鳳凰之子說雌鳳在我體內受佛法熏陶,被火蓮經焚燒已無力成形?到底誰說的是真的?無論誰真誰假,我體內的痛牽著我的心千般不願,我雙手合什,默念佛號:“天神,我的三師父曾講過,世間萬般皆因緣而起。雌鳳如今在我體內必是循著因緣而來,縱有一切果都是注定的。外力的侵擾隻怕無用。”
鳳凰收回法術,眨著眼睛望著我,似乎無法理解我的話。
“袁惜,依佛門論,緣有起時便有滅時,並非循環重複的。若依道法論,你所修為不過有形轉無形,隻是一點精氣罷了,你的血每日裏養著紫沙王,何苦再作施舍以血養她?”
“難道?那日告訴我以血救治父王的人是她?”我抬頭疑問。
“傷身的方子,本不想告之。可又不想你有太多遺憾。”
腑內灼燒之感漸退,我又昂起頭問她道:“若天神想讓我擋劫,為何不早早地將我擄走,讓我做天神座前的祭品,就不必費今日這番唇舌了?”
“你我神人有別,我豈敢強迫你?若不是千年前大祭師交待清楚你的身世,你以為我會千裏來赴約嗎?”
我冷哼一聲:“天神倒真信大祭師的話。”
“從前的事不論因果,也不論誰對誰錯,我既然選了這條路定要步步小心,當年你沒騙我,今日也不會。”她頓了一下,又道,“畢竟玉石俱焚的場景誰都不願看到的。”
我專注地望向她,思緒突然亂了起來。
“玄,當年你一心修煉,何曾計較佛家與祭門的分別?”她姣好的麵上露出一絲關切,“袁惜,自你出生之日起我便等著你頓悟,看你修煉火蓮我就清楚是玄你回來了。我不擔心你的修為,我擔心從前的承諾經過千年沉澱,你還會想起嗎?包括美月公主……”
眼前雲霧起,迷亂我的眼睛,我的思緒未回鏡台,一時沒聽明白鳳凰話中意。閉眼思忖,再睜眼,是南桓春夜景色。方才之狀恍如隔世,睡意更無。繞過甬道,院中假山中流水潺潺,汲腳上前,一陣冰冷激得我一縮身子。一件披風輕輕披上我肩,回頭,月下的龍海一身白袍,英武的風姿,衝著我笑。
“是我還在冥想中未回來嗎?”伸手觸摸他有溫度的臉,“你何時也喜歡白色的衣袍?”
“總得有一件襯得起今日滿月的美。”
我這才發現他白袍上暈染的月影,襯在月下生出一種朦朧之感,若此時站在月下的是一對戀人,倒容易讓人想入非非。
“明日回程,你身上任重,要早些歇息。”
“每年今日你總嚷著要禮物,今年卻躲在這僻靜的地方。”他直言道。
我知他是誤會我還在生他的氣,本想解釋一番,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抬眼瞧向他,我與他之間是不需要解釋的,即使我無故惱他,哪怕是無理取鬧,他都不會與我計較。在父王母後心中,總是可惜他的完美落不到我眼中。那麽在他眼中,是否會怨恨我對他的不動情?我呢?我深愛著的藍夜,可會學龍海對我的用心?我苦笑了一下,笑自己此時心思。
“你說平常百姓家的女兒,到我這個年齡是不是都出嫁了?”
“小惜,你怎麽了?”
“我是紫沙的繼承人,我不會為了兒女私情放棄國家的,是吧?”
“出了什麽事?”
“哥哥,如果有一天我們發現被天羅盤騙了,咱們該怎麽辦?咱們該怎麽辦?”
那高高在上的紫沙的神祇啊,我該如何麵對?如何解釋?我不過是千年某一人物的再生,終生隻為一件事:應劫!
那麽,我的劫可有人來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