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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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旦日清晨,蕭從景神色複雜出了宮。

    禦書房內,帝王低頭看看被簡單包紮著的手,沉默一會兒,坐到桌後打開了奏折。

    之後許多天他都沒再去看到顧南,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那句你會逼死我實在太傷人,讓蕭從瑜疼到連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恍恍惚惚過了幾日,這日蕭從瑜起身去禦書房,伺候顧南的宮人已經在外麵候著了。

    進了禦書房,蕭從瑜坐下,淡淡抬眸:“他這幾日如何?”

    問這話原本沒想著能有什麽歡喜結果,不想宮人微微一笑:“顧先生前些日子隻能勉強喝些粥,可昨日胃口突然好了起來,今日甚至還要了些點心過去。”

    聞言,蕭從瑜眼眸稍稍亮起:“他要什麽就給他……但是先讓禦醫看過,裏麵可以入藥的東西,一樣都不許添。”

    宮人頜首稱是。

    蕭從瑜擺擺手:“退下吧。”

    宮人轉身離去,木門合上,蕭從瑜站在原地靜靜看著窗外晨光,許久,輕輕笑了起來。

    下午,蕭從瑜去了寢宮看顧南。

    熏香嫋嫋,墨香縈繞,帝王緩步走入內殿,看到小大夫坐在桌後以左手執毛筆,一筆一劃描繪著外麵風光。

    素來執針的手筆繪丹青,也是最好的模樣。

    蕭從瑜眼眸稍緩,站在他旁邊端詳片刻,笑起來:“很好看。”

    顧南手下沒停,眉眼低垂看著畫紙,影子淡淡投在宣紙邊緣,盡是柔和色彩。

    蕭從瑜也就不再說話,坐在旁邊微笑著凝視顧南的側臉。牆角的熏香一點點矮了下去,等到熏香徹底成灰,顧南才擱了筆,卻還是沒看蕭從瑜,隻是看著畫卷上的風光發呆。

    外麵伺候的宮人站在門邊小心翼翼開口:“陛下,顧先生,是否要傳膳?”

    蕭從瑜笑笑:“傳吧。”

    宮人頜首退下,蕭從瑜站起來伸手觸碰顧南肩膀,輕聲開了口:“胳膊……還疼嗎?”

    顧南沒吭聲。

    蕭從瑜眼眸稍暗,輕聲歎口氣:“去吃些東西吧。”

    顧南雖然還是沒看到,倒是沒拒絕他的話,站起來緩步朝著外殿走去。

    年輕的帝王跟在他身後,滿是驚喜之色。

    天氣越發清朗。

    蕭從瑜近來心情甚好,隻因為顧南終於有所緩和,雖還不算什麽,但至少不會再故意說些刺傷人的話語了。

    隻是這樣的好心情,也沒能維持多久。

    他很快就意識到,自那日他狼狽離開後,顧南竟再沒說過一句話,臉上也沒再有過一絲表情。

    眉目清潤的小大夫,愛笑,說話時聲音溫潤中含著笑意,是最柔和的模樣。

    現在的顧南,不是從前蕭從瑜第一眼就被吸引的小大夫。

    蕭從瑜疲憊揉揉太陽穴,與顧南初見到如今的許多畫麵一個個在腦海閃過,最終停在一個黃昏,小大夫麵無表情看著他,低聲說一句:“蕭從瑜,你太貪心了。”

    你太貪心了。

    於是心就突然苦澀起來。

    日子輕輕緩緩,須臾重陽。

    重陽登高思故人,一清早,帝王便去了皇陵進香,一番來去,回來時已近午夜,蕭從瑜屏退宮人去了寢宮,原本隻想著看看,走進卻發現寢宮燈火還未熄滅。

    蕭從瑜推門走了進去,剛剛進去便嗅到墨香熏香纏繞,緩步走入內殿,果然看到顧南正坐在桌後,執著毛筆在宣紙上細細勾勒,神情甚是柔和。

    蕭從瑜已經許久沒見過他這樣的神情,心裏恍惚一下,仿佛又看到許多年前的那個時候,一身白衣的青年站在禦花園中微微淺笑,聲音溫潤清朗:“太子殿下。”

    這麽想著心也柔軟不少,蕭從瑜忍不住勾起笑容,輕步走到他身後,嘴角的溫和弧度卻在看到下方畫紙之時瞬間散了下去。

    宣紙上墨色勾勒一人眉眼,長眉入鬢,神情沉穩,眼眸烏黑中隱有微光,隻是看著就能感受到那人的堅毅和擔當。

    賀驍戈。

    你不能給我自由,可賀驍戈能。

    賀驍戈說願意放下一切帶我回一個有清酒桃花的地方,陛下,你能嗎?

    蕭從瑜,你太貪心了。

    所有的所有,全是賀驍戈。

    他最喜歡的眉眼,最喜歡的笑,最喜歡的人,全是賀驍戈的。

    蕭從瑜攢緊手,苦澀味道一點點從心裏蔓延開來,伴隨著一絲及不可見的晦暗,在執妄和癡念中生根發芽,須臾破土而出,沒能留下一點餘地。

    “重陽登高思故人……你還是隻想著他,是不是?”

    顧南沒動,依舊細致勾描。

    蕭從瑜眯起眼睛,突然上前一步伸手奪過他的筆丟到一邊,顧南沒有防備,手腕一歪墨色瞬間浸染了賀驍戈的臉,他神情衣凜,猛地抬頭看向蕭從瑜,眼神是一派冷漠到極致的淡然。

    很多時候,蕭從瑜寧願從他臉上看到怨恨,也不願看到這樣毫不在乎的冷漠。

    “我不好嗎……”蕭從瑜彎下腰,緩緩靠近他的眼眸:“你的餘生再也看不到了,多看看我,多想想我,真的就這麽難嗎?”

    顧南沉默。

    他的沉默對蕭從瑜從來都是一種難言的痛楚,心髒像被千絲萬縷狠狠糾在一起,蕭從瑜握緊拳頭,一字一頓道:“顧南,開口,告訴我。”

    話音落下,卻看到後者緩緩伸出手,用最溫柔的姿態,輕輕在畫紙上未被墨色掩蓋的容顏上輕撫而過。

    蕭從瑜雙目染上紅色,伸手鉗住他下巴強迫讓他對上自己的眼睛:“你是我的。”

    被他控製著的人依舊麵無表情,琉璃色的眼眸中盡是漠然。

    蕭從瑜眯起眼睛看著他,目光從顧南額頭慢慢向下夠了,一點一點,移到嘴唇處時眸色更甚幾分,稍稍靠近一些,顧南麵無波瀾,左手緩緩捏在了右便胳膊之前折斷的地方。

    隻是一個動作,足以讓後者的動作停下。

    蕭從瑜眼眸閃過複雜,稍稍拉開些距離,手指輕輕摩挲顧南臉頰,半晌苦澀出了聲:“……我也願盡其一生護著你,你就不能……喜歡我一些麽?我……”

    接下來的話在看到顧南琉璃色的眸子時戛然而止,蕭從瑜心髒一縮,一瞬間突然就讀懂了那雙眼眸深處的意思。

    ——很早以前已經有人給過我一生,然後被你毀了。

    ——你太貪心了,蕭從瑜。

    讀懂的每個字,都是讓心髒鮮血淋漓的刀。

    蕭從瑜頹然鬆開手,退後幾步,伸手捂住眼睛低聲笑起來,許久,沙啞開了口:“……你總是讓我傷心。”

    那雙漂亮的依舊看著他,清清淡淡,沒有感情。

    蕭從瑜心更疼了。

    你看看,你在他麵前,從來都隻剩下狼狽。

    算了。

    他斂了神色,再次抬頭深深看顧南一眼後,轉身朝門口走去。走到門口時突然停下,掩在袖子下的手握緊鬆開反複許多次後,竭力讓自己心狠下來:“下月……下月初三我將會立你為後,你願意與否,都沒關係……你隻能是我的。”

    語氣雖狠,說話的人卻在話音落下後便抬腳走了出去,人影迅速隱入夜幕,看上去隱約有些驚惶。

    角落的熏香終於燃盡了。

    顧南沉默著上前將窗戶關上,回頭走到桌邊再次凝視畫紙上熟悉的眉眼,良久,嘴角勾起一抹幾不可見的微笑。

    十月初一。

    窗外海棠褪盡,木芙蓉上枝頭。

    丹青又繪一筆。

    宮城布上紅色,大紅宮燈風中搖曳,朱柱紅綢,看上去分外歡喜。

    喜服自半月前便由內務府做著,到如今製成,蜀錦覆蘇繡,自是風華內斂。蕭從瑜試了喜服,十分滿意,聽著顧南身邊的宮人前來說顧南並未理喜服,也不惱,淡淡說一句:“再由他一日,初三那天,不穿也是由不得他的。”

    距初三隻有一日,蕭從瑜沒去看顧南,他怕自己會心軟。

    宮人每隔一個時辰便會去書房一趟,將顧南的狀態告訴蕭從瑜。蕭從景得知蕭從瑜立後消息,進宮前來陪他做做,看著前來的宮人事無巨細訴說,挑眉笑:“你倒是上心。”

    蕭從瑜微笑不語,神情一時間有些滿足。

    蕭從景看著他,再想想之前他滿手鮮血神情苦澀的模樣,張口欲言數次,還是什麽都沒說。

    晝去夜消,十月初三。

    清晨,蕭從瑜起身,黑發用金冠綰了,大紅喜服上金紋灼灼,遠遠看去就是風流華貴。

    稍作打理,蕭從瑜喚來帝輦前去尋顧南,這自然不合禮數,但帝王執意如此,又是立男後,規矩如何一時也無法細說,倒也沒人敢說什麽。

    青石道路平坦,木棉花清淡。

    蕭從瑜下帝輦,守在門邊的宮人見到他,恭敬行禮:“陛下。”

    “他醒了麽?”

    “還未,昨夜裏顧先生睡得稍晚了些。”

    蕭從瑜便笑,輕輕推門,走了進去。

    依舊是墨香混著熏香,別有一番風致。

    緩步走過偏殿,推門,床帳後隱約可見一塊隆起。

    蕭從瑜沒由來覺著心裏軟了些,微笑著在床邊停下:“顧南,該醒了。”

    沒有應答。

    “顧南,時候不早了,起來吧。”

    裏麵依舊無聲。

    蕭從瑜頓了頓,突然一驚,猛地上前伸手拉開了床帳,將團在一起的被子掀開。

    嘴角的弧度和心裏的柔軟瞬間消失不見。

    上麵沒有他最眷戀的人。

    隻有一條已被腐蝕斷裂的銀白鎖鏈,還有一件沾染了墨色與香灰的大紅喜服。

    特別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