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趙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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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山寺外,冷風微微,扯不動樹葉草木,但卻侵入肌膚,讓人覺得遍體生寒。水印廣告測試   水印廣告測試

    於是,這座燈火通明,香火鼎盛的寺廟突然就顯得冷清了起來。

    小青伸出手在空中劃了一個圈。

    平台上老和尚的骨灰似乎被一股力量牽引,開始匯聚成一個小龍卷。

    女子手指上下點動。

    小龍卷如一個人一樣,一級台階一級台階往上走來,直到“走”女子腳下。

    小青麵無表情的握拳。

    龍卷聚攏,匯成一團黑霧,然後壓縮,凝聚。

    最後,一顆雞蛋大的珠子漂浮在空中。

    小青看著這顆老和尚燒出來的舍利子,歎了口氣,神情複雜,開始自言自語。

    “我從小看著你長大,卻沒想到還會如以往一般,仍然是看著你死了。”

    她嘴角扯起一個慘淡笑容,“活了一千多年,本應該早就看慣了這些生死輪回的,可是……”

    她搖了搖頭,消瘦的身子突然落寞起來。

    最後,她手一揚,舍利子立即飛入寺廟,然後叮咚一聲掉在了大雄寶殿外麵的香鼎之內。

    裏麵已經有九個同樣大小的舍利子了。

    李玄偏過頭,看著小青清冷的側臉,無言以對。

    女子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麵。

    李玄不知為何,心裏沉重,他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老秀才看著李玄,開口道:“學生趙永世,希望你能答應我一個請求。”

    說完,老人彎腰,不起。

    李玄本想站起身子來的,可是整個身子沉重無比,除了頭部,竟然連一個手指都抬不起。

    他隻好整理情緒,一臉尊敬的道:“先生請講。”

    老人朗聲道:“學生替天地求一片清明!”

    聲如雷霆,滾滾而去,震得北山寺前的樹木搖晃,樹葉婆娑,甚至連北山寺裏的大鍾都傳出了一聲巨響。

    李玄在這一刻,道心平靜無比,不知為何,他幾乎脫口而出,“行!”

    這一個字出口,天地似乎發生短暫的靜止。

    然後風起雲湧,天地震動。

    “學生謝過……”

    老秀才緩緩直起身子,嘴角溢血,胸口竟然已經一片鮮紅。

    異象消散無蹤。

    粉衣女子臉色慘白,淚珠連連,發出一身尖叫,“相公!”

    老秀才抬起左手,阻止女子靠近,然後鼻孔開始流血。

    縱然如此,老秀才卻露出了舒暢無比的笑容。

    女子呆立在地,雙手捧心,淚如雨下,傷心欲絕。

    老秀才艱難的轉動身子,與已經有二十多年沒見的女子相“望”。

    哢嚓——

    老秀才腳下地磚碎裂,雙腳沒入地下,直至齊膝。

    明明頭頂空無一物,卻似有山嶽壓頂,不堪重負。

    老人雙眼流出血淚。

    女子泣不成聲,緊緊捂住嘴巴。

    小青看著淒慘至極的老秀才,吐出一口氣,突然道:“想知道老秀才的故事嗎?”

    李玄鄭重的點頭。

    小青指了指粉衣女子,道:“這一切都應該從她開始講起。”

    收回手指,小青臉色平靜的吐出一段二十幾年前的一段往事。

    “女子叫紅玉,是青丘的一隻小狐狸,至今也不過整整六百年的修為。當年她下山經曆情劫,便是來到了這個偏遠的極北小鎮,而那時的老秀才正是翩翩少年,又有一肚子的大學問,自然是小姑娘眼裏的如意郎君了。”

    李玄幾乎已經能想到之後的事情。

    小青抬手指指老秀才,道:“那個時候,他可真是風流倜儻,玉樹臨風,貌比潘安的俊俏公子了。而且他八歲就得了童生,不管是在誰的眼裏,尤其是他的夫子先生眼裏,以後絕對是居廟堂之高,憂國憂民的治國之才,前途不可限量。”

    小青似乎有些氣惱,她猛然收回手眼神瞥向粉衣女子紅玉,“可是就因為她,咱們大宋的一位文治宰相,有望成為儒家聖人,死後魂魄能入得了文廟的讀書種子卻自己消沉,斷了自己的前程,以至於到了如此年紀,才到了儒家君子的境界。”

    “真是世間情字最可期,又最誤人啊。”

    她歎了一口氣,繼續道:“兩人第一次見麵是在雨後的小巷,算是一見鍾情,然後兩情相悅吧。”

    “兩人成婚後,日子也算安穩,而趙永世也是在那個時候考取了秀才功名。”

    小青臉色變得黯淡起來,“可是人與妖的相戀怎能被世人容忍,尤其是那些自詡衛道之士,更是恨不得為了自己的功德,將天下的妖魔鬼怪都斬殺幹淨才好呢。”

    說到這裏,小青停了下來,頓了好大一會兒才繼續道:“兩人成親三年後,一位雲遊和尚路過武功縣,一眼看破紅玉真身,舉起手中禪杖就要一杖打死。”

    小青嘴角泛起冷笑,“可是那和尚高估了自己,除妖不成,自己卻死在了紅玉的手裏,想來應該是死不瞑目吧。”

    小青幸災樂禍的笑了笑,然後道:“知道了妻子是妖的趙秀才怎麽能忍受,說是自己瞎了眼,當場就自戳雙目,然後用血寫下了一份休書,將紅玉趕了出來。”

    “紅玉走後,趙秀才也走了,再也沒了消息,直到十年前,他才再次回來。這時候的他,邋遢落魄,誰也不認識他了,就連他的雙親也都在這期間相繼離世了。”

    小青看著此時已經就連物是人非都算不上的趙秀才,歎了口氣,可惜道:“好好的一個讀書人,就這麽自己把自己給糟蹋了,你說他是不是傻啊?”

    小青自問自答道:“肯定是傻的,很傻。”

    聽了老秀才的簡略故事,李玄心頭似乎壓上了一塊石頭,有些堵。

    他呼出一口氣,看著底下的夫妻二人,有些傷心。

    有qíng rén終成眷屬。

    原來這句話隻是說給有些人的啊。

    他下意識的,目光移到了小啞巴的身上。

    她跪在地上,將昏死過去的小姑娘放在自己腿上,正好看著自己。

    小青瞥了眼遙遙相望的兩人,突然間就氣鼓鼓的了。

    趙秀才“望”著自己的妻子,歎了口氣,道:“紅玉,當年的事對不起了。”

    這三個字,在老人心裏裝了很多年了。

    狐狸精紅玉哭著搖頭,泣不成聲。

    趙秀才又道:“這輩子,我都不會後悔娶過你。”

    他露出淒慘的笑容,嗓音輕柔道:“紅玉,我到現在還能記得起當年我們第一次見麵時你的樣子。”

    紅玉淚如雨下,死死地咬著下唇,身子搖晃幾下,跌坐在了地上。

    趙秀才臉上露出如當年小巷中一樣的溫醇笑意,“你那時候穿著一身粉色的衣裙,就像是一朵亭亭玉立的荷花,隻是一眼,我就覺得今生再也不會見到比你還漂亮的女子了。”

    依然一身粉色衣裙的紅玉站起身子,一步一步往趙秀才麵前走去。

    她一聲一聲的呢喃著,“相公,紅玉好想你,想了你二十年了,每日每夜都想……”

    哢嚓——

    越接近趙秀才,紅玉的腳步就越沉重,最後竟然隻能艱難的挪動腳步,而隨著她的腳步走過,石磚全部碎裂。

    趙秀才伸出鮮血淋漓的手,阻止她靠近,“這天道的威壓,不是你一個女子能扛的起的。”

    紅玉腳步不停,嘴裏開始有鮮血溢出,她露出淒美的笑容,道:“相公當年就為奴家撐起了一片天,這次不用了。”

    粉衣女子離趙秀才不過十步,卻再難挪動一寸腳步,且她早就七竅流血,淒慘無比了。

    趙秀才露出苦笑,無奈道:“你啊,還是那麽逞強。”

    紅玉笑著道:“奴家不想再讓相公累著了。”

    她緩緩抬起右腳,落下的時候,僅僅向前半寸而已。

    而代價則是雙腳沒入地麵,額頭上一道鮮血流下。

    趙秀才有些生氣道:“夠了!”

    “怎麽夠呢,我想了二十幾年,怎麽能連你的臉都摸不著呢。”

    紅玉不顧一切的抬起左腳。

    她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離他近一點。

    趙秀才雙手撐天,怒道:“走開!”

    紅玉這下終於跨出了正常的一步,她流著淚道:“走了二十幾年,不想再走了。”

    紅玉再進一步。

    嘭——

    突然之間,她雙膝跪地,砸在地上,砸碎了石磚,雙膝碎裂,鮮血一片。

    她依然不顧,癡癡的看著就近在眼前的相公,吃力的挪動身子。

    “我等了二十幾年,苦了二十幾年,怎麽能就這麽算了呢……”

    趙秀才淚流滿麵,七竅流血,他嘶吼道:“你不要命了嗎!”

    紅玉笑著搖頭,“沒有相公,我和死了有什麽區別。”

    坐在高處的小青看著這對苦命人,歎了口氣,站起身子。

    轟——

    青衣女子腳踝沒入青石台階之內。

    她露出一個笑容,“這叫chéng rén之美,對吧?”

    李玄看著她,知道她不是在問自己。

    小青眉眼彎彎,轉過身看向掛在寺門上方的三個大字。

    北山寺

    她笑得更開心了。

    似乎頭頂的大山終於被拿走,紅玉身子一軟,癱倒在了地上。

    雙膝沒入地麵的趙秀才也終於如釋重負,垂下了雙臂。

    紅玉掙紮著爬起來,終於可以踉蹌著走近趙秀才了。

    看著趙秀才近在咫尺的臉龐,女子笑得極美,就像是向陽花木一樣。

    她伸出自己的手,顫顫巍巍的摸向趙秀才的臉,“相公,你還是那麽俊俏。”

    趙秀才苦澀道:“經曆世道滄桑二十年,早就老頭子一個了。”

    他歎了一口氣,遺憾道:“可是現在我已經瞎了,再也不能看你一眼了。”

    紅玉撫摸著趙秀才的臉頰,一下子撲進他的懷裏,哭得委屈至極。

    “相公,紅玉想你,很想很想……”

    趙秀才伸手輕撫她的背,安慰道:“這不是見到了嘛。”

    老人臉上血淚模糊,卻露出了一個舒心的笑容。

    李玄坐在台階之上,一言不發,不能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