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掙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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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擺在他們麵前的乃是一個不小的鍋子,鍋子裏血紅的湯水在其中沸騰、滾動,在看桌子上的那些切片、切塊的食材,羅倫請他們吃的正是火鍋,但引起他們注意的卻並不是這等在宋時就已經非常常見的烹飪方式,而是火鍋湯水裏麵的一些他們沒有見過的東西。

    鍋中的湯水沸騰,翻滾的氣泡由小變大,直到破裂開來,將那份火辣辣的熱度傳遞到了在場的每個人的鼻孔之中,劉、楊二將不提,三譚久為勳鎮,也是吃過見過的,可是在這份**麵前,卻還是不由得食指大動,

    “羅同知,這不是茱萸吧。”

    “確實不是,這叫番椒,是泰西海商帶來的,在江浙種植有年,不過大多是用來觀賞的,食用的很少。沒辦法,江浙那邊的口味清淡,實在吃不得這東西。”

    明以及明以前的川菜,地理氣候的緣故,偏重辛辣與後世沒什麽區別,但是所用的材料卻並非是辣椒,而是茱萸,遍插茱萸少一人的那個茱萸。

    這種食材,味辛辣而苦,在辣椒傳入四川之前一直是川菜最重要的調味料。而辣椒一物,卻是明朝後期才傳到東南沿海的,初名為番椒,那時開始在江浙種植,卻是為了觀賞而非食用,但是當這種食材在清中期進入西南大地之後,用途上就徹底反過來了,並且以著難以想象的速度取代了茱萸在川菜中的地位。

    “這東西,光是聞著就比茱萸要辣。”

    “新津侯識貨,這番椒,下官第一次食用,也是這麽覺得的。今次下官回鄉,齊王殿下特意讓下官帶了一些過來給各位品嚐品嚐。”

    羅倫如此,劉、楊二將不疑有他,客氣了一下落了坐,倒是三譚對視了一眼,尤其是新津侯譚弘還咽了口唾沫,他們才緩緩落座。

    鍋子擺在中間,用來涮的食材環繞其間,眾將上了桌,自有親兵在旁,準備根據吩咐去夾取食材,放在鍋中涮燙。武將如此,按理說這文官更是要講究禮數,豈料落了坐,羅倫將官帽交給了隨從,便自顧自的夾了青菜往鍋子裏去涮燙。

    “此尋常物爾,下官就不照顧了,各位請自便。”

    話音未落,青菜已經入了鍋子,涮燙片刻,羅倫就將那冒著熱氣,滴著紅彤彤的辣油的青菜夾到了碟子裏,轉手換了另一雙筷子,將碟子裏的青菜沾了沾碗裏的醬料,一口就塞進了嘴裏。

    鍋子下麵始終有炭火燒著,青菜更是燙一燙就能入口,羅倫將滾燙的青菜夾進了嘴,還沒怎麽嚼就連忙放下筷子,咧著嘴,用手扇風。

    羅倫如此,劉耀和楊有才這兩個衛所下級軍官出身的總兵、副將在成都也是苦日子過了多年,珍饈在前,登時也就不客氣了,連忙動手。反倒是三譚又互相看了看對方,才示意親兵夾菜到鍋子裏涮燙。

    “真夠辣的。”

    “痛快,痛快。”

    劉耀和楊有才二人大呼過癮,羅倫吞下了青菜,連忙飲了口小酒,把這股子辣勁兒壓了下去,卻有立刻瞄準了靠近譚詣那邊的一碟蘑菇,乃至站起來伸手去夾。

    “嚐嚐這個,這蘑菇叫做香菇,也是浙江的特產,味道很不錯的。”

    香菇種植,中國是世界最早的,從南宋時就已經開始了。浙江的處州府,那裏是香菇種植的發源地,到了明朝中期,浙江、福建和廣東都有大批的菇民專門種植這種作物,以供售賣和食用。不過,在西南,這卻還是個稀罕物,吃過見過的不是沒有,但是在座的這幾位卻並不在內。

    事實上,剛才譚詣就已經注意到了這種蘑菇,隻是腦子裏還在盤算著會不會有毒的事情,就沒敢動筷。可是到了現在,眼看著羅倫一筷子就夾走了一個最大的,直接便放在鍋子裏涮燙,還一臉的期待,如譚弘般咽了口唾沫,他便讓親兵等蘿卜燙熟了之後再夾這香菇去涮涮。

    “味道確實不錯啊,這可比茱萸味道強多了,沒有那股子哭味兒,真是痛快啊。”

    比之譚詣,譚弘早早就下了筷子,食材新奇,這倒還是其次,關鍵是湯料裏的辣椒實在是太提味兒了。想想這些年逢年過節時才會向湖廣那般偷運過來一些享用的茱萸,跟這東西比起來好像真的沒有什麽能比得過的,尤其是那股子苦味,都讓他聯想起了湯藥。

    隨著頭兩三筷子下去,個人動筷的幅度也越加的頻繁起來。剛剛開始的時候,這三位侯爺還拿著架子,讓親兵去夾菜涮燙,後來耐不住了,幹脆自己下筷子去涮燙,甚至到了後來連筷子都不換了,直接用入口的筷子去涮鍋子。

    這等辣味,實在對上了這些四川本地人的口味,這一個個的不是侯爺就是總兵、副將,品級最低的也是個正五品的文官,卻宛如是一群鄉間老饕一般,甩著膀子大快朵頤,全然不顧及什麽吃相。

    桌上的配菜很快就吃幹淨了,隨船的廚子又送上來一桌新鮮的,但是這一桌也沒能支持多久就被他們風卷殘雲一般的消滅光了。

    良久之後,配菜也上了幾輪,直至吃到一個個腆著肚子,癱在座上再也不願動彈了才算是吃完了這一餐。

    “江南的那些人竟然拿這番椒當擺設,竟不敢入口,實在是,實在是,那個,兄長,那個詞兒怎麽說來著的。”

    “暴殄天物!”

    譚弘轉頭問道,譚文看了他一眼,那麵上寫滿了對文盲的鄙夷,但是回答中卻也間雜了太多的感同身受。

    得到這個答案,譚弘連忙點了點頭,轉過頭對眾人便大聲強調道:“對,就是暴殄天物!”

    打著飽嗝,三譚和劉、楊二將便探討起了這番椒可不可以用來代替茱萸在川菜中的地位問題。不過說到這個,三譚就比劉耀和楊有才更有發言權了,別的不說,四川大亂之前他們的身份地位就比後兩者要高,吃過見過,發言權自然也就更大了。

    就這樣,說著說著,四川的幾大名菜和一些家常菜也都被他們點過了名,但譚詣也猛的想起,在座中人,雖說都是四川本地人士,但其中有一個卻是江浙出身的。

    “要說,還是齊王殿下博學多聞,體恤下情,要不咱們兄弟也吃不上這等美味。”

    “就是,就是,齊王殿下的美意,我等感激涕零,絕不敢有一日忘懷。”

    溢美之詞轉向了陳文,眾人之間的對話也很快就轉了話題。這半年下來,夔東眾將的搬遷已然完結,紛紛在各自分到的府縣開始了生產建設的工作。當然,一切生產,首先還是清理城內的野獸,修補城牆,有了一個安全的所在,才好在城內開墾土地,種植糧食,城內的戰兵也才有精力出城打獵。

    分地是沿著長江分布的,羅倫率領的船隊其實已經回返了一些,同時也將川東各藩鎮清理地方時打到的皮貨和諸如虎骨、虎鞭以及城裏麵搜到的古董、字畫什麽的運往武昌,待下次船隊入川時再行交付貨款。

    四川的各藩鎮由一條長江以及長江上的商業渠道終於掛在了江浙明軍的商業體係之中,雖然還稱不上緊密,但這也僅僅是一個開始罷了。至少現如今,作為負責的官員,羅倫說話的力度比之前不久接替文安之駐節夔州府城奉節的那位新任川鄂督師毛登壽還是要硬氣一些的。

    “說來那些西賊,實在是把某給笑壞了。某派人把橋拆了,他們不知道搭個浮橋,居然還想著把橋重新建起來,也不想想,建好了就能長期使用了?老子就不會再派人拆了?”

    “仁壽侯說的是,這批西賊,比之獻逆實在差得太多,末將派人往井裏投巴豆,他們居然還真的喝了,結果轉天上萬人一起拉肚子,那場景,實在是壯觀。”

    “劉總兵,不是本侯說你,做人太厚道,那些家夥都是些什麽人,殺千刀的西賊,要是沒有他們咱們四川,天府之國啊,能夠淪落都現在這般田地,就應該投砒霜,喝死他們才好。”

    “新津侯教訓的是,末將記下了。”

    “不過別說,本侯手下的那個熊千總倒也是親眼看了,劉總兵提到的上萬人一起拉肚子,確實壯觀,確實壯觀啊。”

    “哈哈哈哈。”

    四川明軍與西營之間的矛盾,便是用上血海深仇也是不為過的。張獻忠入川,在四川也殺得屍山血海,與當地明軍之間的戰鬥更是從未有過停歇。這其中,比起在山陝中原乃至是南直隸和湖廣流竄多年的西營,四川明軍的能夠占到的便宜少之又少,最大的一次戰功卻還要說是當年的嘉定總兵錦江侯楊展,江口大捷,張獻忠多年積蓄沉入江中,更是迫使張獻忠回師川北與清軍決戰,間接導致了張獻忠的死。

    然而,張獻忠敗亡,四川明軍卻也陷入到軍閥混戰之中。等到張獻忠的義子們在雲南站穩腳跟,開始聯明抗清,蜀王劉文秀帶著大軍入川也是大肆兼並四川各路明軍,四川明軍被殺、被俘乃至被迫降清者不勝枚舉,夔東眾將皆是占據險要,陰附西營方能幸免。

    誠如時人楊鴻基在蜀難紀實中所言的那般:“適至孫可望自滇據黔,辛卯遣兵逼遵;劉文秀自建南出黎雅,楊景星奔投保寧;下兵犍為,擒袁韜而降武大定;再合遵、渝之兵東下,餘大海、李占春放舟而奔楚;他如三譚、天錫之輩或降或遁。自此三川之阻兵者皆盡。雖殺運猶未盡,民難猶未弭,而回視向之日月捋虎、霜雪衣裘、傾耳戴目、東竄西奔,以賒須臾之死者,已不啻水火衽席之不侔矣。”

    西營出滇抗清,對抗清運動而言是存在積極作用的,比之內戰頻仍的四川軍閥,西營更有擊敗滿清的實力和潛力,而永曆六年的靖州大捷、桂林大捷、辰州大捷、衡陽大捷以及劉文秀在保寧兵敗前所組織的那一係列反擊作戰,都沉重的打擊了清軍的囂張氣焰。

    但是,對於四川本地的明軍,以及流落川東的闖營餘部而言,西營對他們的兼並是不可容忍的,而在此之前四川明軍、大順軍與張獻忠時代的西營的一係列鬥爭更是讓他們對西營出身的藩王產生不出一絲一毫的信任。

    “要說還是賀珍那廝狡猾,那個假裝野人吆五喝六,不說漢話去嚇唬西賊的辦法就是他出的,便是朝廷也沒辦法問責咱們。不過嘛,西賊過了年也不繼續再度北上了,否則若是能看看臨國公的三堵牆衝擊西賊的大軍,也是一樁美事。”

    有了大西軍這個前仇舊恨皆有的對手,曾經被他們背地裏罵了多年流寇的大順軍餘部,現在看來,原來也是有這麽可愛的一麵。

    吳三桂在陝西反正,劉文秀奉旨出滇為援,但是四川軍閥們一方麵是新仇舊恨交織,一方麵則是唯恐其再度如當年那般打著抗清的旗號兼並各路藩鎮,他們便自覺自願且自發的組織起來,放下此前的矛盾,協力騷擾劉文秀的大軍,直接導致了吳三桂的孤立無援。

    “這幾回交往下來,感覺齊王是個好相處的,隻要順著他,什麽都好說,可比那些西賊要來得順眼。”

    “兄長所言甚是,我看齊王殿下也不錯。”

    “你們莫要被那番椒迷了眼睛,齊王那是有心謀朝篡位的,咱們可是大明的臣子,不可在大節上犯糊塗啊。”

    吃過飯,暢談了一番,羅倫便去休息,到了第二天便乘船返回鄖陽府。羅倫上船,三譚也離開了成都,臨行前,譚文的當頭棒喝,譚詣和譚弘也是一副受教的模樣,但是等譚文帶著親兵策馬北上,分地在成都南麵的他們也換做了一臉的不屑。

    “大哥就是讀書讀太多了,腦子都讀壞了。齊王連戰連捷,在重兵雲集的江浙隻手打出了一片天地,乃是當世英雄。別的不說,現在韃子的頹勢也都是人家一手打出來的,就憑今上那個韃子一來就跑得老遠,連老婆孩子都顧不上的,怎麽去比,拿什麽去比。”

    “兄長言之有理啊,就說咱們兄弟,為朝廷守衛川東,一邊防著韃子,一邊還要防著流寇,朝廷那邊可從沒給過錢糧,還是齊王殿下厚道,開拓四川,錢糧、種子、耕牛、農具,要什麽給什麽,都是白送的,朝廷有過這般厚道?”

    三譚各懷心思,羅倫卻早已離去,對此也僅僅是稍稍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罷了。但是,等他一路順流而下,抵達奉節的時候,新任川鄂督師毛登壽依舊是不肯見他,但是從督師行轅裏卻還是傳來了一個新的情報——永曆朝廷有心思開科取士。

    “朝廷這次開科取士,來的人隻怕是一如上次那般,不會太多啊。”

    永曆十二年,永曆朝廷開始討論開科取士的問題,不過對於滿清,科舉已經舉行了多次,今年也正是科考的年月,若非是吳三桂叛亂,春闈也不會延期到下半年這麽奇葩。

    奈何,上一屆科考,也就是順治十二年,陳文於那一年在浙江和江南兩蹶名王,天下為之震動,滿清科考的參與人數銳減,包括後來他們滅國朝鮮後的恩科也是人可羅雀,若非朝鮮人補了進來,再加上八旗士子參考,弄不好連那三百人都湊不齊了。

    江浙文風濃厚,士人的數量本就遠超他地,滿清丟了那裏,占領區的舉人數量本就是大比例降低。別人不提,今年是順治十五年,曆史上本年度的狀元孫承恩就是蘇州人士,早在一年多之前就已經通過了文官訓練班的考核,現在正在長沙府的湘潭縣擔任縣丞,協助本地的知縣,順治十八年的狀元鎮江府溧陽縣的馬世俊料理本縣事務。

    “洗心,你還有心思關心這個啊。這次回來向朝廷複命,特地約你出來,就是告訴你,你統領的那支新軍,武器裝備的補充已經被寧完我排到了最後,照著現在的速度,還是多指望下從泰西、澳門乃至江浙的走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