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重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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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人群當即便是一靜。清丈田畝,這事情光是在常州府就已經進行了三年之久,普通百姓隻要進過縣城,也都聽那些小吏宣讀過,甚至就連當著抵製士紳和百姓的麵宣讀的都有過幾次,在場的一些百姓分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
顧家沒辦法在這麵蒙騙,因為包括錢謙益在內的不少士紳也接受了清丈田畝,江南士紳並非鐵板一塊,對百姓就算不得是秘密了。眼見於此,他們也隻得編個謊言,以此來激起民憤,隻要不讓工作隊下鄉丈量,那就什麽都好說了。
此時此刻,眾人的目光聚攏在顧樞的麵,竊竊私語再度響起,卻已經不再是此前的那般,而是直接懷疑顧家在官府和百姓之間欺瞞下。
竊竊私語的聲音愈加的密集起來,顧樞先是一愣,隨即便跳了出來,大聲向那個聲音厲聲喝道:“你不是本地的百姓!”
顧樞旨在轉移話題,更是要向在場之人暗示此人的話不可信。這是常有的思維方式,當一個人被認定為不能信任的時候,哪怕是他說出的事情乃是人們親眼所見的,其中的一部分也會忽略掉這一點。
對於這等手段,顧樞耳濡目染,自是明了。不過,那人卻也不急,當即便從人群中走了出來,直接拜倒在朱維寧的麵前,恭恭敬敬的說道:“小人確不是本鄉百姓,乃是行腳的商人。此番聽了這位顧舉人說官府要在秋稅的基礎進行加征,以填平常平倉的虧空,出於義憤便前來湊這個熱鬧。”
商人拜倒一禮,恭恭敬敬的完全是一副升鬥小民的做派。在場之人雖是沒人識得此人,但是看竹簍裏的那些小物件,以及身衣衫的磨損和整個人的氣質,一眼看去也是個行腳商人無異。
“你既不是本鄉之人,又緣何出現在這裏,又是怎地聽了那顧舉人的說辭?”
“回青天大老爺的話,小人是蘇州人士,以販貨為生。今番是蘇州有了些新樣子,便收購了一批運到無錫來販賣。小人的貨大多在縣城裏賣了,就剩下這些,尋思著出城賣完,再收些鄉間的物事回鄉販賣。今天一早,小人出了城,聽著路人的指引到村子裏賣貨,剛賣出去兩件,正巧趕那位顧舉人帶著家奴和佃戶在村裏聚眾,才會趕到此間。”
蘇州的行腳商人,聽了這個解釋,很多人當即也就都信了下來。明清之時,士紳百姓追趕時尚潮流,無非是兩個所在。其一是皇宮,比如,有一日袁妃著淺碧綾衣侍君,崇禎帝讚曰“此特雅倩”,傳到宮外,一時間,閨中坊間,淺碧色最得女子喜愛。
相對皇宮那等偶爾如此的所在,蘇州才是真正引領時尚潮流的所在,明清時有“蘇樣”、“蘇意”之說,從生活方式到行為方式,舉凡服飾穿著、器物使用、飲食起居、書畫欣賞、古玩珍藏、戲曲表演、語言表達,無所不包,皆是以蘇州的樣式、意境為榜樣。而這等風潮,從明朝中期,一直到清朝中葉,風行了長達三個世紀之久。
蘇樣如此,蘇州的行腳商人也多有在出了新樣式的器物便販貨到外鄉出售的。而這個行腳商人的竹簍裏,仔細看去,有去年的樣式,也有今年剛剛流行起來的,其中一本金聖歎批水滸傳,看那樣子,顯然是沒少被翻看過。
“小人好像昨天在縣城裏見過這貨郎賣東西,有些眼熟。”
“是啊,今天他還在村子裏賣個我家婆娘一把梳子,是今年的新樣式,可漂亮了。”
貨郎所言有了證明,朱維寧便轉而看向顧樞,眉頭一皺,直接對其喝問道:“顧舉人,你剛剛說是百姓請了你等過來做主,可現在看來,卻是你在造謠生事。爾等如此蒙蔽本官,其中居心如何,又有何情弊,說!”
“這,這……”
無論是顧樞,還是同來的士紳,平日裏抵製政令,文官與他們同為士人階級,怎麽也要留下幾分情麵,流官如此,幾乎是本地人士世襲的小吏們更不敢開罪他們,身後也沒有這等“叛徒”,一向是順風順水慣了,哪裏見過這等場麵。
一個四品文官滿臉不悅的逼問著,顧樞咽了口唾沫,饒是他本是才智之士,也是片刻之後才反應過來,直接就將黑鍋甩在了此前的那個佃戶身。
民告官,現在是又不用再去打那個殺威棍了,告得贏的話自然也無需擔心什麽充軍兩千裏,但是常平倉的事情本就是顧家編出來激起民憤的,誣告官員可在什麽時候都是不輕的罪責。
此時此刻,顧樞也隻得一個勁兒的使眼色,要那個佃戶把事情扛下來。然而,麵對著朱維寧的疾言厲色,麵對著顧樞的苦苦相逼,那個佃戶早已急得是滿頭的大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數息過後,竟徑直的昏倒在了地。
眼見於此,顧樞登時便舒了口氣,繼而向朱維寧行了一禮,緩緩說道:“朱道台,此人是學生家的佃戶,一家子都是老實本分的莊稼人,此間被道台的官威嚇昏過去了,可見其人膽小怕事。學生對此人是有幾分了解的,相信他不敢說謊,常平倉必有問題。不如道台先行回城查驗一番,若是確定了無事,學生情願親自解送其人到提刑司衙門候審,亦願意為官府向百姓解釋一二。”
按照顧樞的盤算,現在事情回到了原點,工作隊不得寸進,朱維寧回城,今天的清丈就是首戰不利,而今天連屯田道都被迫回城了,對於清丈田畝工作的士氣打擊也是極為巨大的。屆時,設法與官府達成妥協,將那些隱匿的田產徹底屯下來,了不得吐出一點兒,給齊王個麵子,這事情也就算是了了。
而造謠生事的罪名,等到調查常平倉結果出來,他也早已完成了對那佃戶的威逼利誘,到時候就說是佃戶聽了那個行腳商人的蠱惑,向他報告了此事,才有了此番的事件。
說實在的,這麽處理,雖是萬無一失,但卻還是讓顧樞感動無比的憋屈。奈何現在官府與士紳有勾連的官吏已經被拿下,新來的都是些要拿他們的家產作為日後升遷資本的瘋子,全然不顧讀書人的體麵。再加那位齊王殿下,那可是在浙江、在江南都曾對士紳動過刀子的,況且還有吳兆騫提及過的那件事情作祟,使得顧家在抵製方麵也會有些束手束腳,不似明季承平時那般的肆無忌憚。
顧樞盤算的很好,奈何朱維寧卻並沒有按照他的劇本演出的打算,甚至可以說,這個屯田道從出現在此的第一瞬間就根本沒有按常理出牌的打算。
“顧舉人此番要替本官做這個主,可本官卻隻是個屯田道,並非提刑司的官員,閣下這主做了也是沒用的。”
說到這裏,朱維寧轉過頭,問向身旁的一個文官,而旁邊的文官給他的回答隻有一個,那就是連帶著佃戶以及顧樞等人都要一起回提刑司,因為此事不是按照造謠生事論處,就是依著百姓舉報貪腐弊案,被告還是原告,身份無所謂,任由顧家和佃戶串供是必不可能的。
一個佃戶而已,顧樞並沒有出頭的打算,但若是被抓到了把柄,陳文就有理由懲治他們,這卻是顧家所不願意看到的。
放在從前,讓佃戶跟著回去,屆時派人知會縣衙裏的小吏、衙役,還有不透風的牆嗎?可是現在,縣衙裏與他們有關聯的官吏都被拿下,隻待那佃戶一醒,被官府恐嚇一二,甚至連動刑都是不必的,便可以拿到不利於他們的人證,到時候恐怕就不再是單單的清丈田畝那麽簡單的了。
“朱道台,學生等都是讀過聖賢書的,難道還能撒謊不成?此人確是老實本分,或許是被那個別有用心的外鄉人蠱惑了也說不定。此等無辜良善,斷不可就此帶走,否則這世還有什麽天理公道可言?”
說到這裏,顧樞的音量也是陡然增大,盡可能的讓更多人聽到,以便於激起本鄉百姓的同仇敵愾。奈何,此番來的人實在不少,千餘人,又不似軍隊列陣那般整齊,烏央烏央的蔓延在官道和官道兩側的田埂、小道之。顧樞嗓門再大,也不過是讓左近的百姓聽清楚而已,至於更遠的地方,尤其是人群的後方,此時此刻卻還沉浸在對顧家造謠生事的懷疑之中。
“左也是他們顧家,右也是他們顧家,他們顧家在官府麵前是好人,在鄉民麵前也是好人,壞人都是咱們這些普通老百姓,到時候官府責難,他們幹幹淨淨的,還不是咱們這些百姓受苦?”
“就是,就是,好話都讓他們說了去,官府還不得認為咱們都是刁民,以後有事了肯定落不得好。”
“要說這讀書人心眼就是多,可是不想著造福百姓,總把心眼用在咱們身,那就算是讀了再多的書,也不是好人。”
“這話有道理,當初韃子南下,南京城裏的象牙笏板堆得跟小山一樣,老天爺看不下去了,那叫一個大雨磅礴,可是朝中的老爺們卻一同到城門口跪迎韃子,真是把讀書人的臉麵都丟光了。指望他們,咱們就得跟著剃發易服,死後也見不得祖宗嘍。”
“外麵的事情咱們鄉下人知道得不多,可是某可聽說了,顧家的小輩兒前幾年都在用功讀書,準備考韃子的科舉,要不是齊王殿下光複了南京,隻怕他們就要替韃子來殘虐百姓了。”
“……”
人群的後側,最初還隻是幾個外鄉湊熱鬧的閑漢的竊竊私語,但是聲音發出,就總會有人聽到。漸漸的,聽到的人越來越多,議論的人也越來越多,對顧家的懷疑態度也漸漸的蔓延開來,反倒是顧樞依舊仗著家奴、佃戶們就在身側,大言不慚的與工作隊討論他的那些關於“關於他們是讀書人,讀書人都是正人君子,正人君子不會說謊,所以作為正人君子的他們就是道理,任何與他們的看法不同的就都是奸邪之人”的東林黨傳統理論。
“今天隻要有我顧樞在這裏,就斷不容許爾等冤枉了此等良善!”
顧樞義正言辭,凜凜正氣隻怕就算是孔老夫子降世也要羞煞得無地自容。眼見於此,同來的那些士紳也紛紛前,與顧樞並排而立,而顧家的佃戶們也被家奴驅使著向前,以壯士紳們的聲勢。
顧樞等士紳一如他們的前輩們那般,在官府的政令麵前昂首挺立,肩並肩,無所畏懼的直視著工作隊的目光。相比之下,工作隊這邊見人潮洶湧,衙役們紛紛提著水火棍護衛在前,一個個戰戰兢兢的反倒是如受了驚的母雞一般。
公理正義即將得到伸張,劇情似乎已經開始如顧樞他們此前見識過的那些次抗稅、抗令般發展下去。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顧家的一個家生子沒命一般的跑了過來,見到顧樞,連氣還沒喘勻就告訴了他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
“老爺,不好了,官府的另一支工作隊已經快到涇裏了,他們這是在聲東擊西啊。”
聽到這話,顧樞登時便是一愣,涇裏是顧家老宅所在,顧家在顧樞的四世祖,顧貞觀的五世祖顧學那輩,隻是鄉裏的亭長,經營著一些豆腐糧米的小作坊營生,完全是靠著顧憲成、顧允成兄弟考中進士,而後創立東林黨才發跡的。
涇裏那邊,既是老宅所在,更有大片的田土,若是讓工作隊把老宅那邊的田土清丈了,他們死守在這邊,就算堵住了朱維寧一行的去路,也是得不償失,甚至是本末倒置的。
想到這裏,顧樞便有了分出部分人回援老宅的打算。然而,沒等他想清楚這其中的利弊,工作隊那邊突然動了起來,細看去,原來是此前一直在路旁修整的那隊駐軍突然站了起來,開始在官道整隊列陣。
江浙明軍,戰鬥力冠絕天下,這是公認的事實,無論是韃子的八旗軍,還是那些西賊,對江浙明軍都沒有占到過便宜的時候。眼見著江浙明軍的駐軍列陣,人群登時就是一陣波動和驚呼,就連顧樞他們這些士紳也在極力的向後退去,意在退到家奴、佃戶的人群之中。
趨利避害,此乃人之常情,但是就在這一瞬間的動搖的同時,人群的後方,一陣陣的驚呼傳來,這千人的“示威”隊伍登時就亂作了一團。
“顧家私通韃子,罪證確鑿,王師此來就是抓他們的!”
“齊王殿下說了,有敢包庇顧家的,與顧家同罪,格殺勿論!”
“顧家這群王八蛋是要拉咱們給韃子當狗,咱們都是良善百姓,漢家兒郎,斷不可與顧家這群漢奸同流合汙啊。”
“官兵要動手了,咱們別在此為顧家陪葬,快跑啊!”
“……”
尖叫在人群的後方響起,以著比之此前的竊竊私語還要迅速百倍的效率向著整個人群傳播開來。隨著一個漢子邁出了逃跑的第一步,處於對抗拒王師的畏懼之心,百姓們也紛紛的向四下逃離。沒過多一會兒,千的百姓就在這些士紳的眾目睽睽之下跑了個幹淨,他們不光是沒能勸阻一二,甚至就連他們帶來的家奴、佃戶們也跑了不少。
“這,怎麽會這樣?”
駐軍僅僅是站了起來,整了隊,便再沒有向前哪怕半步,千手持著農具的百姓就在一陣謠言之中化作鳥獸散。顧樞等人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切,眼裏寫滿了不可置信。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抵製政令就是抗拒王師,就是為韃子張目,那些鄉民又不是傻子,誰對誰錯還分不清楚?”
朱維寧如此,顧樞尚在震驚之中,可他的兒子顧貞觀卻已然反應了過來,當即便衝前來,指著朱維寧的鼻子便大聲喝問道:“朱道台,齊王有不臣之心,汝既是國姓,又何苦為其張目?”
此言一出,顧樞等人當即便是嚇了一跳,尤其是那個高家的來人,瞪大了眼睛,顯然是已經被顧貞觀的狂言嚇住了。
顧貞觀如此,顯然是狗急跳牆,朱維寧見這個年輕士人如此,卻也隻是冷笑道:“勞您多慮了,本官是姓朱,老家也在江西,但卻並不是王孫貴胄,家中早年倒是多有被那些藩王盤剝的。即便本官是王孫貴胄,也知道這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是天下人之天下,為官一任,既是百姓父母,自要設法讓百姓過得更好。誠如聖人所言的那般,倉稟足則知禮儀。”
說到這裏,朱維寧麵帶笑意,遙望遠方的天際,右手撫摸左胸。那裏,在官袍的裏麵,一枚華夏複興會的會員徽章清晰的顯示在手掌的觸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