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來自阿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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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河黃濁,帆板船在風浪中,艱難前行。



    囚徒站在船頭,船夫坐在船尾,兩人朝著前方,煙波浩渺之地緩緩飄去。



    披頭散發的囚徒,一語不發,衣衫淩亂,卻站得筆直,猶如古戰場裏,插在血雨浸染過的岩石上,一柄生鏽的鐵槍。



    袒胸露乳盤著發髻的船夫有些不高興,那人自走出身後那座恐怖的島嶼以來,從沒有正眼瞧過他哪怕一眼,船夫感覺自己受到了輕視,四十三歲的他,類似於受了委屈的女兒家一般有些不高興扭了扭鼻尖,不滿地輕輕哼了一聲,抖落兩粒晶瑩的汗珠。



    那人還是沒有回頭,隻是定定看著前方,那一片蒼茫、霧靄翻騰的水麵。



    “有什麽了不起!”船夫輕輕嘀咕了一句,撐槳的雙手卸去了幾分力道,小船飄得緩慢了些。



    是啊,有什麽了不起?身後那座煉獄一般的島嶼,很少能有人活著從那裏走出來,但每一個走出來的,無不是對整個世界重新充滿了熱愛、對人世間重新充滿了眷戀、對紛紛攘攘的紅塵重新充滿了向往、對他農白水重新充滿了感恩的家夥?



    而你,你算什麽?



    哪一個進入這個島的人,不是罪大惡極和凶徒?



    shā rén犯、造反的、大盜、變態……



    你能好到哪裏去?你憑什麽擺出這幅模樣?



    你一個罪該萬死的囚徒,如今萬幸得以走出那裏,竟還是一副天下我有的傻逼模樣,你這樣的人,真真是死一萬次都不夠啊!



    你應永生永世下十八層地獄,受盡煎熬!



    船夫搖頭歎息,有些怨毒地咧嘴笑了一笑,露出猩紅的肉芽和黃褐色的牙齒,看起來就像是大便裏的幾顆玉米。



    真希望你,一下地就被亂刀砍死成肉醬!



    哪一個進入阿鼻島的凶徒,不是仇家遍地?



    你會意外?



    我農白水很期待那副場景!



    “大哥,還有幾裏地?幾時能到碼頭?”出神間,囚徒忽然開口。



    帶著詭異笑容,滿頭怨毒意念的船夫,愣了一愣,舔了舔有些幹燥的嘴唇,說道:“約莫……約莫還有七裏地,寅時開船,如今接近未時,估摸著酉時能到,還有四五個時辰呢,您要不歇歇?”



    囚徒擺手:“不必!”



    農白水差點罵出聲兒來。



    不必?



    不必你媽個疤瘌!



    老子雖是幫公家當差,來這暴河灘水上迎來送往你等窮凶極惡之徒,薪資即便是不薄,可是灘水異常凶險,一個不慎就要被暴怒的亂流和礁石撞個粉身碎骨,你他娘好歹給一點兒啊,這是他娘的慣例,那個凶犯不是如此?



    去-你-媽的!



    即便內心中,滔天惡念不比船下的灘水要暴怒得可怕,可是農白水仍舊掩飾得不著痕跡,就像此時的水麵。



    “大爺此去,隻怕下了我的船上了地,不安生吧?”他問得近乎**裸,因為他無所畏懼。



    他有自信,隻要他出了什麽事兒,沒人能駕著這艘小到不能再小的扁舟,從狂怒的暴河水中逃脫,即便你是煉氣士也好武夫也好還是什麽得道高人,都一樣,在這暴河灘,就是他農白水的天下。



    農白水是有本事的。



    暴河灘水勢極為湍急,兩岸高山對峙,懸崖峭壁,水麵最窄處不過五十丈,峽中有峽,大峽套小峽,灘中有灘,大灘吞小灘。



    在這灘河中,摸爬滾打了四十年,也就隻有他農白水,才敢撐著一葉扁舟逆流而上。



    換了誰,都不行。



    農白水知道,無論來往的凶徒,都應該從那變幻莫測的水勢中,清晰地知道這一點。



    “應是不安生的!”囚徒答道。



    船夫沒有說話,小舟繼續滑行。



    一路沉默。



    三個時辰之後,港頭在蒙蒙霧靄中,淩亂的輪廓若隱若現。



    船夫才再次開口。



    “那莫……三百兩,給您送往誰都不知道兒的安全道路,誰都不知道,到時候,您便是山鳥歸林,大魚入海了,您知道我有這份兒本事,整得成莫?”農白水嬉笑。



    “整不成!”囚徒答道,仍舊不轉身,語氣也不鹹不淡。



    “操!”農白水直接罵了出來,怒道:“我知道,您是大爺,我是說……以前是,但是現在,您瞅瞅您這模樣,還裝大爺嗎?別一下船就被亂刀砍死才好,我想那副場景一定很血腥,當然也很有趣味。”



    囚徒回答:“我想也是!”



    船夫一愣,旋即大怒,猛地站起身,高高揚起大槳。



    他有一個想法,讓這裝大爺的家夥,下到暴河灘水裏跟他講話!



    於是就要拍下!



    那囚徒猛地一轉身,兩雙眸子盯著船夫,嘴角帶著一股似笑非笑的意味。



    “你耍我?”船夫大怒,大漿高昂如刀。



    沒點本事兒,能在暴河裏討生活?



    他這一槳,能將狂怒的大鯨給直接拍爆成一堆碎肉,眼前的囚徒,就差點沒瘦成皮包骨了,根本令人無所畏懼。



    “你的水性很好嗎?”囚徒問道,眼神裏滿是戲謔。



    “什麽?”



    囚徒忽然不再看他,隻是轉身,絲毫沒有半點顧忌他手中大槳的意思。



    “終於來了麽?卻不曾想到是你,李風戽!”船夫農白水沒有看到囚徒的表情,但他從囚徒的語氣裏,聽出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嘲諷,以及憤怒。



    囚徒盡管有些瘦弱,但此時卻像是一堵大山橫在船夫麵前。



    於是船夫偏頭,自囚徒的肩頭朝著前方蒼茫的水麵看去,當他看清楚前方的景象,頓時便瞳孔緊縮,臉色霎時發白。



    隻見一葉扁舟,在激蕩的亂流以及迷蒙的霧靄中,逆流而行,朝著這裏而來。



    農白水瞪大了眼睛。



    令他震驚的,當然不是那葉扁舟。



    一位青衫文士模樣的中年男子,手中空無一物,站在舟首,舟中除他之外,再無一人,那葉扁舟,卻以一種逆勢之姿,撞破潮頭,急速飛掠。



    囚徒轉身,自愣住的船夫手中接過船槳,對他說道:“希望你的水性,真的很好。”



    然後囚徒轉身,高高揚起手中大槳,猛然朝著渾濁湍流揮下。



    在這個過程中,農白水見到,對麵,百丈之地,那葉扁舟中,青衣男子舉起了一隻手臂,手掌前撐,對準了這裏,衣袖中一抹流光一閃而逝。



    砰!



    一聲悶響,木屑紛飛,囚徒手中的船槳,已然碎裂成渣,那被拍擊的水麵,頓時撕裂一個巨大豁口,豁口如刀,朝著前方那葉扁舟狠狠撞去。



    空氣中,傳來一陣急促的撕裂聲。



    這是怎麽了?



    當船夫回過神來的時候,舟首的囚徒已經不見了身影,腳下,原本如臂指使的小舟,一陣激蕩。



    農白水猛然轉頭,就看見一個帶著尖銳鋒頭的白色的氣團,在空氣中劃過一道清晰的白痕,狠狠撞在自己的舟頭——那名消失的囚徒方才站立的地方。



    這一刻,農白水隻覺得,自己的小舟,被一座昆侖山那樣巨大的礁石給撞上了。



    轟!



    氣浪席卷。



    木舟爆碎成齏粉,恍惚中的農白水,隻感覺自己身體一涼,然後便被水流淹沒。



    大半邊身子血肉模糊,隨著湍急水流不斷沉浮的船夫,在那變幻莫測的水勢之間,見到一個身影,詭異地踏波而行,以一種毅然決然的姿勢,捏著拳頭,朝著那葉被囚徒拍擊的水刀豁口撞擊得如同風中落葉的扁舟上,那名青衣男子衝撞而去。



    是那名囚徒。



    旋即,便是一副令得船夫永生永世都難以忘記的場麵,在那洶湧滂湃的暴河湍水之上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