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君子懷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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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錯,不知者無罪,這樣的破句開頭,就算到中都府尹那也很難判罪,沒人能奈何他。可這時,寶玉突然冷笑道:“不知者無罪?很好,那你壞人文名,也是不知?”

    “壞誰文名?那個無能第一?哼,他不是秀才,生員都不是,連個文位都沒有,哪來的文名?”林和正哼哼唧唧,怒瞪寶玉。

    寶玉笑了,才氣燃燒,正氣翻騰,周身宛如熾白烈焰,硬是把燈火的光芒都蓋了去,哼了一聲,輕聲笑問:“你說我沒有文位?何來文名?”

    聲音雖輕,卻讓眾人舌橋不下,那些生員、秀才,不管是離開又回來行禮的,還是壓根就沒走的,全都抬頭看他,滿臉不敢置信。

    “他說什麽?他就是那個無事忙?”

    “怎麽可能?都說賈府寶玉無能第一,不喜文章,他又怎麽開的文山?天呐,難道一直以來,我都是壞人文名的幫凶嗎?”

    “想起來寶二爺沒什麽劣跡,就是有人說他,我們也就跟著說了,如今想來真個壞了他人文名,不妥,大不妥呐!”

    眾人議論紛紛,有些個平日裏作風端正的,連忙斟了茶水,彎腰上樓,奉給寶玉。

    儒家是有禮法的,他們被人以訛傳訛,不小心壞了別人文名,既然沒被人上門指責,隻是附帶著有些苗頭的,隻要主動敬茶賠罪就好。

    寶玉見他們懂事,一一接了,每盞茶過了嘴唇,算是照了禮法。

    想了想,笑道:“不知者無罪,諸位都是聖人門下,還望為災民做點事情。我一路走來,見那受冷的,挨餓的,心酸,心寒,心裏委實難過。”

    寶玉把話題轉移,也就抹過了這件事情,當然,隻是對這些個端茶賠罪的而已。

    林修竹雖然幼小,也是個懂事的,他見已經無法挽回,大禮參拜寶玉道:“末學後進,再次拜謝前輩提點,學生願出紋銀100兩,賑濟災民。”

    這是服了軟。

    林和正的胸膛劇烈起伏,一雙吊梢眼滿是怨毒盯著寶玉,半晌憋出了一句話:“不知者無罪,我先前不知道你開了文山,做了生員,些許話兒也是隨著眾人說的。不知者無罪,你還想我做什麽?”

    【當弟弟的能屈能伸,是個人物,可這哥哥……不能輕拿輕放,不然的話,不光是我,連著整個賈府都要蒙羞。】

    寶玉點頭,笑道:“很好,不知者無罪,我剛也說過的。此等罪名,想來就是到了中都府尹那裏,也不能把你怎的。”

    “哼,你知道就好,我大小是個秀才,我的恩師,那可是三甲舉人!”

    “哎呦,我們家寶二爺,可還真不敢得罪三甲舉人呢?”茗煙譏笑喊了一句,調子拉長,惹來一堆哄笑。

    寶玉挑挑眉毛,有些話不能親口說,茗煙這小子恰到好處。

    林修竹隻想把這個白癡哥哥扯下來,找個地縫塞進去。三甲舉人?那也還是舉人啊!賈府有寧、榮兩個國公,還有史、王、薛三大家族同氣連枝,區區一個舉人,能把人家逼到哪裏去?

    【白癡,廢物,我怎麽有這麽一個哥哥,親哥哥……還隻有一個……】

    林修竹瞧了眼大日廳的方向,見珠簾緊鎖,臉色都綠了,連忙扯林和正,小聲道:“哥哥,我的親哥啊,青丘狐族地位尷尬,您要是占著理,咱們敢打上他們府門去,可不占理就別硬氣了,真個不知死嗎?”

    林和正呆滯看自己的親弟弟,良久,跺腳道:“我還就不信了,他青丘狐族多大威風,能顛倒黑白給我胡亂安了罪去?”

    他指著寶玉就罵:“你不過是個無事忙,富貴閑人,頂多占了個口銜寶玉出生的便宜,被人說是個靈秀的,可我認為:你人不人,妖不妖,比那下賤的半妖還要下作了去,憑什麽說我汙你文名?

    沒錯,那詩文是我作的,有錯嗎?你賈寶玉,就是個無能第一,不知道哪裏偷了首打油詩,跑來給我下套!”

    寶玉的臉色冷下來,本以為林家兄弟以訛傳訛,沒想到,這做老大的,還真是罪魁禍首了。歸根結底,是嫉妒小寶玉口銜寶玉出生,不過也沒什麽關係,他隻在乎結果。

    回望過去,笑意溫和道:“作得不錯,挺有文采。”

    這一句輕不輕,重不重,裏麵沒接他的話,看似個真誠誇讚的,可細細品味,真個有尖銳的針兒在其中,憋得林和正臉堂子鐵青,說不出話。

    人家‘誇’他呢,他能怎的?

    林修竹站起來,狠狠跺了幾下腳,扯著林和正去了,他氣得渾身發抖,恨不得給自己親哥幾個巴掌。

    剛才要是走了,那也隻是走了,現在同樣是兩人離開,但接下來的後果,林和正承受不起,妥不了麻煩恩師。

    寶玉看似誇他詩才不錯,其實是坐實了林和正壞人文名的罪名,中都府衙必須要走一遭了,不然的話,林和正要成那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一輩子抬不起頭。

    他也要受牽連,神童之名,要蒙上汙點。

    寶玉目送他們離開,笑容就沒從嘴角落下,隻等不見了人影,對眾人拱手道:“寶玉先前言辭激烈,諸位莫怪,隻是見了災民飽受饑寒之苦,憤然出口,還望見諒。”

    眾人慌忙回禮不提。

    這時樓上傳來宛如黃鸝叮嚀的聲音:“一個‘莫怪’,一個‘見諒’,寶二爺連著兩個道歉,誠意是足夠了,可跟前段的詩詞比起來,卻又不夠。”

    言辭看似拿捏,但是聽不出惡意,寶玉笑道:“還請見教。”

    樓上傳出一陣輕笑,又言道:“依奴家看,寶二爺這詩取名《詠麻雀》最為貼切。一個兩個三四個,五六七八九十個;食盡皇家千鍾粟,鳳凰何少爾何多?這首詩的前兩句如同白話,仿佛一個小孩子在點數枝頭的麻雀,然而後兩句筆鋒陡然一轉,詩篇的寓意立刻顯現出來。

    要是奴家沒看錯,您是怪恩客們來奴家的姻香樓玩樂,不管滿城災民的生死吧?嗬嗬,批判嘲諷,真是入木三分。”

    寶玉拱手道:“樓上的可是白花魁?花魁說的沒錯,理解十分透徹,隻是寶玉也知道災民太多,不是個人力量能夠挽救,隻希望眾誌成城,讓災民少些傷亡。”

    聞言,白南煙掀開曼陀羅紫色的娟紗,露出一張俏臉,傾國傾城。

    她笑道:“您隻是說您的看法,我卻有不同的看法呢。諸位恩客都是一等一的妙人兒,定也不忍心災民飽受饑寒之苦。他們也是力有未逮,雖然人在此地,府邸裏麵,鐵定吩咐了下人賑濟災民。您有失偏頗了。”

    寶玉點頭,頓時感覺射在身上的視線溫和不少。

    別看眾人對他禮敬有加,實際上,他真的得罪了不少人。這些人明著不說是礙於悠悠之口,怕被安上不仁、貪圖享樂以及知錯不改的惡名,心裏不知道有多麽怪他怨他。白花魁這番話說出來,一方麵討好了眾人,挽回姻香樓的生意,另一方麵給了所有人包括他寶二爺一個台階,和解的台階。

    眾人明著對他禮敬有加,但隻是礙於禮法,平心而論,任誰被人作詩罵了一輪,心裏都不會好受,不會給他對外麵解釋什麽。

    而如今,順著台階走下來,他的文名,那是穩穩的逆轉翻盤了!

    【姻香樓果然是姻香樓,怪不得短短時日就壓過牡丹苑成了青樓之首,好個白花魁!好個白南煙!】

    一句話討好了所有人,寶玉恍然覺得,這個白花魁,才學心機不下於林修竹。

    他笑道:“如此是寶玉不對,寶玉真心賠禮,諸位莫怪。”

    “不怪不怪。”

    “寶二爺心憂災民,那是君子懷德,我等怎敢怪罪?”

    “何談怪罪,寶二爺此舉讓我等汗顏,回府定然帶上家丁仆役,輪街賑濟災民!”

    眾人連忙回話,忽見白南煙媚眼如絲,嗔道:“你們啊,就是心善,這就讓寶二爺蒙混過去了?寶二爺才識過人,既然以文章罵人了,不帶髒字兒,自然也要用文章道歉,同樣,不能有個‘歉’字。”

    寶玉苦笑道:“加個‘對不起’成嗎?”

    白南煙妙目流轉,差點勾了眾人的魂靈兒去,意有所指的道:“您說呢?”

    眾人隻顧看她,連起哄都忘了,唯獨寶玉被她將了一軍,腦海連忙過了詩詞千篇、文章萬言。這白花魁看似刁難,實際上是給他一個廣增文名的機會,同時,也是考校他的真才實學。

    很難,不是一般的難。

    要說道歉不帶個‘歉’字,其實也有,但那是他準備壓箱底的,實在是一等一的好東西,不適合現於此地,而且,明顯與場景不合。

    白南煙見他皺眉思索,輕聲笑道:“怎麽了?這就難住了?也對,道歉的詩詞本就難寫,還不能有個歉字。我說寶二爺,您可別怪奴家,隻能怪您自己貪心,要把好名聲都占了去。”

    寶玉歎道:“白花魁可真難為了我,我冤死了。”

    “冤枉?您可不冤枉呢。”白花魁撥弄柔嫩細膩的指頭,一一數道:“君子懷德、君子和而不同、君子有成人之美、君子周而不比、君子坦蕩蕩、君子中庸……這孔聖人幾千年也就出了這些個君子說。

    您心係災民,占了君子懷德,如今又與諸多恩客化幹戈為玉帛,硬要把君子和而不同也占了去。您說,您是不是占大便宜了,要拿出點真材實料來?”

    台下眾人驀然呆滯,隨後以崇敬眼神看寶玉。君子懷德,他們認了,君子和而不同卻不是這般簡單了。

    所謂君子和而不同,就是說:君子在人際交往中能夠與他人保持一種和諧友善的關係,但在對具體問題的看法上卻不必苟同於對方。換言之,就是看法不同要去爭論,同時還要僅限於爭論,不可傷了和氣。

    這是多少進士文位的大官人都沒做到的事情,仔細想來,寶玉真要做到。

    他們盯著寶玉,滿懷期待——要是寶玉把詩詞做出來了,那就坐實了他‘君子和而不同’的修養,他們以後見了,要真心的喚一聲寶二爺。

    隻要坐實了這個,他們出去,都不好意思不為寶玉廣揚文名。

    寶玉謝過白南煙,皺眉思索。

    眾人保持安靜,連著白南煙、寧月兒一起看他。

    題目委實太難,作不出來也沒關係,將心比心,他們不怪寶玉,但還有千分之一的希望,想看到寶玉作出好的詩詞。

    哪怕......隻是聽著不錯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