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南有喬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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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箢醒得很突然,好像是眼睛感受到了光線的召喚,一下子就清醒了,在看到床帳外一片白亮時,竹箢暗道不好。扯開床帳,胡亂蹟著鞋子,竹箢喚著梧桐和秋菱。
兩人應聲進來,梧桐道:“姑娘怎的不再睡一會?”
“什麽時辰了?”竹箢隨手拽了拽梧桐披在自己肩上的外衫,道。
“回姑娘,巳時正刻了。”梧桐一邊推著竹箢坐回床上,一邊道。
“都已經這個時辰了?!”竹箢驚道,“怎麽不喊我起來?”
“昨晚爺吩咐,叫奴婢們不準喚姑娘起床,隻待姑娘何時醒了,再服侍姑娘起身。”梧桐接過秋菱絞了的帕子,遞與竹箢。
竹箢接了帕子,抹了兩把臉,道:“貝勒爺昨晚來過了?”
“是,爺來時,身邊沒帶著小廝,也沒著人通報。不及奴婢上前喚醒姑娘,就被爺止住了,吩咐不準吵醒姑娘。”梧桐一邊服侍著竹箢洗漱,一邊道。
“那八爺是何時走的?”坐到妝鏡前,由著秋菱為自己綰發,竹箢問道。
“約摸是剛過醜時,有小廝來奴婢房裏道,爺吩咐奴婢過去伺候。”梧桐道。
“怎麽,你們回了自個屋子?”竹箢道。
“爺進來沒多會,就攆了奴婢們下去了。”秋菱仔細理著竹箢的頭發,快語道。
“那,我這?”竹箢低頭掃了自己身上一圈,又望向梧桐。
“回姑娘,奴婢們回來服侍時,見著姑娘已經褪了繡鞋、外衫,散了頭發,躺在床上了。”梧桐小心道。
竹箢腦子“嗡”地一聲,不是怕被他占便宜,古代衣服這一層層的,自己身上穿著也沒露什麽,可八貝勒這樣做,是在說明什麽?一個男人,把一個睡著了的女人抱到床上,為她脫衣蓋被,這種親密的舉動,怎麽可能是“主子”和“奴婢”之間該有的?!
竹箢的臉綠了。
“姑娘放心,外頭人不知。”梧桐低聲道。
竹箢吐血了。
梧桐這話說的,好像自己和八貝勒真有個什麽似的,俺可是黃花大閨女啊!如假包換的!
“知道了。”竹箢泄了氣,心道,不解釋,解釋就是掩飾,掩飾就成了事實了。
冷不防秋菱在耳邊小聲喜道:“奴婢恭喜姑娘!”
竹箢終於體會到了什麽叫風中淩亂,還是在西北風中……
雖然梧桐說這事沒有其他人知道,可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說不定這院子裏就有誰是八福晉的耳目。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八福晉那邊一直沒有什麽動靜,一切如常,平靜得倒是讓竹箢有些不適應了。
正月十五晌午,八貝勒著人吩咐竹箢收拾妥當,說是要帶竹箢出趟門。雖不知出門做什麽,竹箢心裏著實雀躍了一把,這算不算總被關在籠子裏的狗狗,主人終於要帶自己出門溜溜了?
馬車一路平穩前行,車外人聲鼎沸,是了,正月十五鬧花燈,正月裏最後一個鬧騰的日子,勞苦了一年的百姓,即將要開始新的勞作生活的百姓,怎會錯過這最後一個歡喜的日子?
鬧市過去,人聲少了,爆竹聲反倒更響了。馬車緩緩停下,外頭孫貴道:“爺,到了。”
八貝勒沒有馬上回他,而是對竹箢道:“我一會有點事要去東邊一趟,你在這等著我,孫貴留給你使喚,午後我便來接你。”
“是。”不知道八貝勒把自己安頓到了哪裏,大概是茶樓一類的地方,可聽著外頭又沒什麽聲音,竹箢打簾子下了車。
站定,竹箢抬頭打量,卻定住——竟是紮庫塔家的大門口!同一時間,八貝勒的馬車絕塵而去,竟不給竹箢轉身道謝的機會。
“姑娘怎麽一直站在這?要奴才去叫門嗎?”孫貴見竹箢久久立著,隻盯著匾額瞧著,沒點動靜,不由出聲問道。
竹箢支吾著,卻給不出一個完整的回話。她穿越過來時人便已經在皇宮中了,她不曾同竹箢的家人相處過,雖然保留有一些記憶,但那並不完整,她如今麵對竹箢的家人,不知是否會露餡,可是又有種不由自主的酸楚在胸口縈繞,那或許是紮庫塔·竹箢的感受。
竹箢忽然有一種“近鄉情更怯”的感覺,她有點不知所措,有點不敢去敲開這扇門,她不知道接下來會是一種怎樣的場麵,她也從沒想過會這麽快就來到竹箢的家裏。
清早的東大街,地上一片爆竹燃後的紅色紙屑,清新的空氣還彌漫著絲絲硫磺的味道與暖意,這一片所住的,皆是權貴官宦人家,因而並沒有集市上那麽熱鬧,想來普通百姓慣於早起,而這些達官貴人,大多還在夢鄉,亦或是出門訪友去了。
就在竹箢胡亂想著的時候,大門緩緩打開了,幾個小廝拿著掃帚從門後閃出來,想是出來打掃門庭的。
有小廝眼尖的,看到了立在台階下的竹箢,揉揉眼睛,才大叫道:“小姐!小姐回來了!小姐回來了!”
其他小廝聽見他喊著“小姐”,也瞧見了竹箢,麵色皆是驚喜異常,有下來迎竹箢進去的,有回府報訊的。竹箢隨著小廝進了大門,還沒繞過影壁,四麵八方便湧來了小廝婢女,有的正巧在院中打掃的,有的是聞訊趕來的,都向竹箢湧來。竹箢有些微的無措,可更多的卻是感動,她從不曾想到,竟連府中的下人都這麽喜歡這位紮庫塔小姐。
一幹下人忙著給竹箢問好,竹箢一一笑著應著,沒多會,後院廂房中響起了嘈雜的聲音,繼而一堆人烏央而至,趕在前頭的中年婦女,想來便是竹箢的額娘了。
見到額娘,竹箢那種親切的感覺才真真正正地湧了出來。她快步迎向額娘,竹箢的額娘已是淚落如珠。那婦人一把將竹箢摟在了懷裏,“心肝”“寶貝”的叫個不停,旁邊的一幹下人也陪著掉了幾滴淚。
竹箢連哄帶勸,才將將止住了竹箢額娘的淚水,隻緊緊攥著竹箢的手不肯鬆開。竹箢任由她攥著自個的手,一路進了她額娘的屋裏頭。雖說離家不過半載,可紮庫塔·竹箢到底是從未出過家門的閨閣嬌嬌女,平日裏養在府裏頭,眾星捧月似的,這離了家,進宮伺候人,也難怪她額娘如此心疼和放心不下。
竹箢的阿瑪今日出門訪友,不在家中。竹箢的額娘拉著她的手,東一句西一句的問著,生怕竹箢在宮裏頭受了什麽委屈。終於放了下心,竹箢額娘才問道:“按規矩,宮女一旦入宮,不可還家,箢兒你這是怎麽出來的?方才跟在你身後的又是何人?”
叫額娘這麽一說,竹箢才想起來,自己剛才光顧著和額娘說話,竟是把孫貴給忘了,忙道:“額娘且等等。”說著起身打開門,本欲喚個下人安頓孫貴吃茶去,卻不想孫貴竟是守在了門外,竹箢道,“你怎麽在這站著?方才同額娘敘舊,竟是忘了安頓你了,你且去歇歇吧。”
“姑娘盡管同福晉說話,奴才在這裏守著姑娘。”孫貴恭身道。
“那怎麽成?你是八爺身邊的人,怎可如此怠慢了你?況且這也不是府上的待客之道。”竹箢喊了一旁小廝領孫貴去歇息。
孫貴卻不肯離去,道:“姑娘,八爺有令,命奴才寸步不離地守在姑娘身邊,若是叫爺知道奴才放了姑娘不管,定是要重重責罰奴才的。”
竹箢聞言,不欲再難為他,道:“我同額娘正要去我房裏頭,我讓婢女領了你去我房間旁的耳房,你且在那坐坐可好?”
“是。”孫貴這才同了小廝往外頭去,府上香茶點心一溜打點自不在話下。
回了屋,竹箢道:“額娘,我想回屋瞧瞧,額娘陪箢兒過去吧,正好把剛才的事同額娘說完。”竹箢搖著額娘的胳膊撒嬌。
竹箢額娘起身,連道:“好好好,這就陪你過去,你屋裏頭還日日著人打掃著,現下就能住進去。你這回回來可能住上一日?”
“怕是不行了,晚些時候便有人來接了。”竹箢搖搖頭,小聲道。
兩人你言我語的,回了竹箢的屋子。竹箢攜著額娘坐在了軟榻上,將自己如何出宮等等事情細細說了一遍。時間過得甚是快,竹箢額娘瞧著時辰不早了,叫竹箢自個在屋裏頭好生歇著,親自去廚房張羅飯菜去了。
送走額娘,竹箢大大伸了個懶腰。她對這屋子還有些記憶,覺得分外熟悉,幹脆躺到床上補眠。雖說她適應能力強,可外頭終究不比家裏,不論是在宮裏,還是在八貝勒府,她總要惦記著各種各樣的事情,尤其是擔心自己會睡過了頭,因此雖睡得沉,但並不解乏。可是在家裏,什麽都是自在的,也不用擔心什麽,竹箢想著,就沉沉睡了過去,睡容還勾著嘴角。
沒有夢,沒有擔心,她睡得很踏實,一覺醒來,隻覺得身上輕鬆多了,雖然不過一個時辰,卻比在宮裏頭睡一晚上還舒坦。竹箢真覺得自己不想起來了,就這樣一直躺下去,躺到地老天荒該多麽美妙啊!
“小姐!”就在竹箢賴床的時候,外麵響起了丫鬟的聲音。
“進來吧。”人一精神,連聲音都有了中氣。
丫鬟推門進來,是額娘身邊的翠喜,原本服侍竹箢的彤兒在年前已經出府嫁了人了。
“小姐,快開飯了,福晉吩咐奴婢來服侍小姐過去。”翠喜道。
“好。”竹箢使勁將被子往自己身上裹了裹,才依依不舍地鬆開手,下床由著翠喜服侍自己淨了臉,重新梳了頭發,換了衣裳。
到了前廳時,阿瑪、額娘已然在座。
“阿瑪!”竹箢眼睛一亮,跑著進了廳堂。
紮庫塔·張先板著張臉,道:“女孩子家家,成何體統!”話雖如此,卻也掩不住他眼裏濃濃的笑意。
竹箢大力摟住阿瑪的肩膀,撒嬌道:“阿瑪都不想女兒的,才見著就訓斥人家!”
竹箢阿瑪反手輕拍著竹箢的胳膊,道:“訓你是為你好,都進了宮了,這性子怎的反倒活潑了?”
竹箢悄悄吐了吐舌頭,收斂了幾分,坐到阿瑪一旁的凳子上,衝竹箢額娘道:“額娘,您瞧瞧阿瑪,女兒數月未回家了,一見麵也不先關心關心人家,就知道教訓人!”
竹箢阿瑪笑著搖搖頭,拍了兩下竹箢的頭。竹箢額娘笑著道:“你阿瑪這也是為你好,宮裏頭倒是要處處小心才是。”繼而又同竹箢阿瑪道,“老爺,女兒好不容易回來,你也就少說她兩句吧。”
竹箢阿瑪依舊笑著,道:“在宮裏頭過得可還順心?”
“順心!良妃娘娘和八貝勒爺很是寬厚,我隻是服侍良主子讀書,因而也不曾累著,反倒是得了不少賞賜,沒成想這次能回來,不曾帶在身上,下次有機會,箢兒拿回來孝敬阿瑪和額娘!”竹箢開心道,仿佛自己真的是紮庫塔·竹箢,真的隻有十五歲。
阿瑪笑道:“阿瑪不指著你的那些個賞賜,自己行事小心,人平平安安就夠了。”額娘也在一旁點頭稱是。
這頓飯,吃得很溫馨,竹箢時不時講著宮裏的趣事,當然,那些理不清道不明的,她是不會講的,無故讓阿瑪、額娘擔心而已。
吃過飯,一家三口在廳裏吃著瓜果點心,喝著茶,說著家常。
不多時,有門房來報,接竹箢的馬車在門外候著了。
雖說不舍,可到底是要回去了,能回來已經是八貝勒對自己莫大的關照了。已有小廝請了孫貴過來。
竹箢阿瑪倒還好,可額娘已然又落了淚下來,惹得竹箢也紅了眼眶。到最後,還是竹箢阿瑪道:“回去吧,叫人家等久了不好,回去記得同八爺謝恩。”
阿瑪、額娘一路將竹箢送出府,馬車邊上,明全正恭身立著,見人出來,給竹箢阿瑪、額娘請安。竹箢阿瑪、額娘也忙道辛苦,勞煩多照顧竹箢雲雲。
竹箢終究是上了車,不想,八貝勒竟在車上。她隻匆匆請個安,便迫不及待地掀開簾子,阿瑪、額娘還在門口站著,見竹箢掀開簾子,額娘不住揮著手,竹箢也是依依不舍,頻頻揮手,礙著八貝勒在,沒敢出聲。直到馬車拐了彎,再見不到自家的府門。
說來也怪,她同竹箢家人也是頭一次見麵,卻好似真的是她的親人一般,不過相處短短半日,如今分離竟覺得很是難過與不舍。
竹箢回身坐好,八貝勒在看書,似是沒注意自己這邊的事情。就在竹箢琢磨著是不是要現在同他道謝,又恐打擾了他時,八貝勒放下書,道:“今日過得可還好?”
竹箢重重點了點頭,道:“奴婢代阿瑪、額娘謝八爺恩典。”
“隻有你阿瑪和額娘?那,你呢?”八貝勒淡淡道。
竹箢一愣,道:“奴婢自然也是萬分感謝八爺的成全的。”
“感念我的人太多,不差你一個。”八貝勒道,語氣依舊是沒有鹹淡。
“那……”竹箢不知道該怎麽說了,八貝勒不需要自己的感謝,那麽他要什麽?
“你開心就夠了。”八貝勒頓了一下,又道,“如果你願意,以後你想何時回家都可以,我不會攔你。”
竹箢的眼睛亮了起來,可轉瞬又道:“奴婢謝八爺恩典,但奴婢深知宮裏的規矩,奴婢不敢令爺為難,這一次足以,奴婢再不敢奢求什麽。”
竹箢低著頭,八貝勒也不表態,也不勸她,隻是定定地瞧著她,又好像沒在瞧她。眼前的景象一會清晰,一會模糊,他卻不曾想移開眼,這是個怎樣的女子?他好像琢磨了很多,腦子裏卻是一片空白。
恍惚中,八貝勒拉起竹箢一隻手。竹箢疑惑,可抗拒的動作在看到八貝勒的神情時頓住了,他在想什麽?
八貝勒隻是輕輕拉著竹箢的手,他覺得往日裏靈敏的腦子再不肯轉了,充滿力道的雙腿再不肯動了,這樣坐著真是舒服,愜意到快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了。
竹箢,我們就一直這樣相伴而坐,相伴而行,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