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後幾日，師兄經常不在司中，蘇力青也未再來過。他遣人稍了一封信，鵝黃灑金紙上的字體重者密，輕者疏，欲離又合。上書道：“漸日短夜長，汝善自珍重。勞而歇，落而息。近碌碌無歇，望安好。然必伴之所求時。 青。”收到信的時候我有些意外，不過更多的是竊喜，有人記掛的感覺真美好。我知蘇力青很忙，不好意思再將我這些閨中小事煩他，遂提筆簡單回了一封，“知心知意，勿念勿掛。雅上。”心煩的時候，便拿出此信看看，心裏暖暖的。

    除此以外，我還是照例每周書信一封帶給塔爾佳依。以前，每周我都會書信告之我最近的生活趣事，這幾次則是道歉。我也不知為什麽要道歉，我其實記不起當時我具體說得什麽了，既然她如此惱怒，隻當我做錯了吧。塔爾佳依說，我操心的太多了，但我覺得這是我做朋友應該做的。應該是方式方法不對吧，所以每次書信我都懷著一顆卑微的心，小心翼翼地字斟句酌。她是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我不想失去她。

    我不知塔爾佳依是否會看我的信，但我一定要讓她知道，我沒有離開她。可事實卻讓我很傷心。通常整封信送出去，一封紙片帶回。我的信被撕了粉碎。一開始我覺得也許她隻是在氣頭上，過一段時間氣消了可能會看我的信，理解我。直到有一天，師兄把我叫去了他的書房。他的臉色鐵青，桌子上是滿滿的碎信紙，瞬間我感覺，我的心也被碾碎了。

    師兄說這是塔爾佳依給他的信。從那次她與我決裂後塔爾佳依每周也會書信一封送交給師兄。師兄看了第一封信，退還了。後來每封索性不看就都原封退還了。

    “我這次本也想原封退還的，”師兄冷冷地說，“但帶信的人說，樂正xiǎo jiě特意囑咐了一句話，‘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心戀落花，司官何必執迷不悟。’我很好奇，這封信裏到底有什麽。”

    這封信，我寫的是，那一箭也帶來了讓我生命綻放的人，在師兄為你送藥的時候，我躲在這個溫暖的懷抱中，覺得再沒有比這更安全的地方了。所以，你何必再懷疑我呢？

    原來塔爾佳依會看我的信，每封都看。原來她是在看完之後再撕碎給我。原來，我現在變成了她手裏的工具。我哭了。自己的尊嚴被肆意踐踏，最親近的人原來可以傷你最深。你的在乎此時變成了軟肋，是失望還是屈辱？

    “吉雅，我說過，不要招惹王族！”師兄低沉著聲音說道，感覺在極力壓抑著憤怒。我低著頭，停止了思考。半晌，師兄繼續說道：“你說樂正xiǎo jiě不信於你，你又何時信服於我？”說完徑直地走了出去，側肩相撞，未躲。

    之後我再未見到師兄，四天後家中便派人來接我歸家過團圓節。這四日仿佛四年之久。每日我隻是呆坐院中，靜看光陰荏苒。耳邊時時響起陣陣風聲，卷起一兩片早已枯黃的葉子，抹掉了他們曾經出現在那裏的所有痕跡。

    冬日已來。

    回家那天早晨我換上司服，給師父叩首請安拜了團圓之後，便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了。臨走前我去了師兄的屋子，師兄今日仍未在司中，遂留了昨天夜裏親自做的團圓餅在他桌上。

    食團圓餅為風俗，親自準備則是這幾年的慣例。團圓餅以圓形為佳，意喻團團圓圓。用酥油和麵做好miàn pí，內裏團入花生碎、胡桃碎、芝麻、白糖混合一起的餡料。再壓入模中。烤好之後點上櫻紅。這是入司之前跟家裏的老嬤嬤學的，但我隻學了些皮毛，老嬤嬤做得餡料呼之欲出卻不外漏，我卻總也掌握不好怎樣把邊邊角角也填滿餡料。盡管如此，第一次給師父與師兄做了之後還是很受他們的喜愛。當時師兄邊吃邊說，以前都是分賜，如今自己做起來竟也有些家的味道，吃起來更香更暖心。後兩年每逢此節師兄便同我一起準備起來。平時空閑的時候我們雕刻了很多模子，番枝蓮紋模、玉鳥紋模、卷草白鹿紋模等等，去年師兄竟然還刻了他的歪詩當圖案。詩約：花謝花飛花滿天，一顰一笑一生年。我笑他肯定是思春了，他說孑身一人，這是對他守護的家鄉女子們的美好祝福。後來這個祝福由我替家鄉姑娘吃了。師兄也吃了一個，那刻得是人嗎？至少我沒看出來。師兄說那是我，在咬下腦袋那一刻特別的嘎巴利落脆。我追著他打了好久。

    收起了回憶，心裏甚為失落。昨夜做團圓餅的時候孤身一人，覺得妄稱了團圓二字。突然想起了當時蘇力青說的，“黃粱一夢也好，起碼經曆過，希望這個感覺能留在心裏。”可是這些曾經的經曆，對於逆轉的人生來說，真是一種酷刑。與其讓它難以忘記，還不如一開始就抱著捧場做戲的心，起碼你不願想起的時候，就不會想起。否則越是刻意忘記，越是刻骨銘心。

    關門轉身那一刹那，發現師兄正站在遊廊盡頭。“……師兄。”我楞了楞，打了聲招呼，“……我給你做了團圓餅，放到桌子上了……我要回家了。”師兄走了過來，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像是剛趕回來的樣子。

    “恩……給塔拓將軍帶好。”

    “謝謝師兄。”我小聲說道，師兄的話語裏不帶有一絲情感，也不知師兄還生不生氣。看起來不太開心，我也不知該再說什麽，唉，好尷尬，“恩……師兄，那我先走了。”說完，我給師兄行了俯首禮，拜了團圓，低頭準備離去。

    師兄拉住了我的胳膊，說道：“等一下。”然後從懷裏拿出一根鏈子，俯身幫我邊係邊說道，“這是給你的團圓節禮物，為我昨夜不能陪你一起做團圓餅道歉。”

    “恩？”我抬頭一愣，伸手去摸。師兄按下了我的手，說道：“快走吧，家裏還在等著你過節。”

    坐上馬車我解下了鏈子。鏈子是花梨木的小珠子，其間是一枚玉雕白蘭，花枝散漫，細膩水潤，隱隱還有一絲香氣。師兄是擅長製香的，什麽東西都能夾帶著他的味道，他說，這是他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