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查理的所謂美國國家訂單，是生產二十萬麵美國國旗。

    賴查理實話實，他接的訂單是一百萬麵星條旗，這樣的單，本來是不會給老板分一杯羹的。一是看在老板的忠厚本分，二來呢，這批貨也實在要得太急了些。這才勻出了二十萬麵的單給老板。二十萬麵星條旗，五交貨。

    老板聽一百萬麵星條旗時，微微一笑。和賴查理打了這麽多年交道，他太了解賴查理了，人不壞，也有信譽，就是愛吹點牛，用現在流行的話，是喜歡呼悠。他什麽一百萬麵星條旗，估計也就是那二十萬麵。但老板並不點破，順著賴查理，再給我一點吧，三十萬麵如何。他的理由也很充分，反正這單是要下給別人做的，我老板的廠子質量有保障，這你是知道的，何況，你賴查理這次玩失蹤差點要了我的命，你要晚來一，我這廠都宣布倒閉了，多給我一點單，算是給老朋友的心理補償。老板的話得入情入理，可是賴查理並不理會老板的請求。他關心的是交貨期，五時間一定要交貨，完不成，到時可別怪我不講感情了。

    不就是二十萬麵旗子嗎？五交貨，一點問題都沒有。老板得斬釘截鐵。

    賴查理狐疑地看著老板，，二十萬麵，你真能按期交貨？

    老板，我們也不是一年兩年的朋友了，這麽多年，我什麽時候過大話？隻是，怕是要加班加點了。你這一消逝就是兩個月，弄得我的工人去勞動局告我的狀。我的那些貨款？

    賴查理，閻王少了鬼的錢？

    老板笑，那是那是。又，工人不拿錢不肯開工，加班時間長一點，早把我告勞動站去了。

    賴查理，你還怕勞動站？你們中國老板，從來不都是和勞動站串通一氣的麽。

    老板，我要有這樣的關係，還怕工人告我？

    賴查理，這倒是實話。你放心讓工人加班吧，勞動站那邊意思啦，我一個電話就擺平了。

    賴查理來了。老板頭上的烏雲一下子就散了。當就把欠工人的工資給發了，廠裏又加了菜。也對工人們放了話，離開了，又想回來的工人，隨時歡迎。辭了工，還沒有走的，最好留下來別走了。接下來的貨工價那可是前所未有的高，保證大家一能掙上六十塊。車衣工張懷恩拿到四個月的工錢後，作出的第一個決定就是繼續留在廠裏。

    老板現在想的是李想的去留問題。突然之間，工廠又死裏逃生了，而且眼看著有了大的發展機遇。這讓老板的內心起了波瀾，表麵上，似乎風平浪靜，可內心的波瀾，卻可以波濤洶湧了。這一次的困難，讓老板對世事看透了許多。比如他的妻子。老板和她結婚這麽多年來，妻子對他是百依百順的，從未逆過他的意思。可這次，他差點翻船了，妻子呢，果真能夠和他共患難嗎？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這話得還真有那麽點意思。還比如李想，不就是半年的工資沒有發嗎？用得著這樣？辭職？笑話！這就是把我當兄弟一樣看的人麽？老板忽然冷笑了一聲，覺得他真該感謝賴查理失蹤了兩個月，是這件事讓他看清了許多。

    人逢喜事精神爽，老板突然有了點想唱幾句的衝動。但他沒有唱，隻是閉著眼，吹了幾聲口哨。想到接下了這麽大又這麽急的訂單，現在如何少得了李想，老板決定和李想談一談，好好安撫他，挽留他，最起碼也讓他死心塌地把這批貨趕完。老板把李想叫到了辦公室，給李想倒了茶。老板的目光盯在了李想的臉上，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目光中流露出的得意。而這得意，像一把鋒利的刀，將他和李想之間的裂縫切得更大了。

    李想，老板，您找我什麽事。

    老板把李想的辭職書拿了出來，推到李想的麵前，，這個，你拿回去。

    又從抽屜裏拿出一遝錢，一萬元，輕輕地推到了李想的麵前，，這個，是你的獎金。

    老板，我不怪你，一點也沒有怪你的意思。我隻是希望你不要再提什麽辭職的事了。

    李想把辭職書和錢推回給了老板。，你現在渡過難關了，我的心裏也好受一些了，不然我會因為辭職感到良心不安的。隻是，好馬不吃回頭草，決定的事，我不想再改了。你放心，我答應了做到月底，話算數。在這裏做一，就會盡全力的。

    李想這話得很有分寸，這話一出口，就注定了兩人之間，裂痕真的越來越大了。李想的話得很有水平，意思是，你老板的心思我懂，不就是擔心這批貨趕不出來嗎，你是怕我李想在這裏混日子哩，我李想可不是那種人！

    老板把那辭職書收起來，錢還是推給了李想，，人各有誌，我這裏是太了，你是個有能力的人，應該謀個更有發展前途的位置，我也不強留。這個你收下，劉梅不是馬上要生孩子了嗎？在這裏生孩子，可得不少的錢花。我也不是獎金了，算是我給未來侄子的見麵禮。

    李想咧開嘴，笑，有些苦澀。但他還是把錢收下了。老板這樣，他沒有理由拒絕。其實，從賴查理出現的那一刻起，李想就有點後悔了。他意識到，他的辭職是個錯誤的選擇，倒不是因為他舍不得這個職業。他隻是覺得，要是再堅持幾，等賴查理來了，等老板過了這難關再辭職，那該是多麽美好的一件事啊。那麽，他們的友誼，就會持續下去。可是木已成舟。他本來是覺得有些內疚的。走進老板的辦公室時，他都還在內疚，可是當老板用那種得意的目光看著他時，那種內疚感一下子就消逝的無影無蹤了。那一瞬間，李想的心情是複雜的，由內疚到失落，再到坦然。他突然覺得他再也不欠老板什麽了，之所以決定幫老板把這批貨趕完，一是自己承諾過做到月底，二是，要讓老板欠他的一個情。

    兩人的心情變化，都是一瞬間的事。但兩人都是聰明人，都感覺到了，他們的友誼已蒙上了塵。片刻的尷尬之後，老板就開始談工作了。問李想，二十萬麵旗，五時間能不能趕出來。李想，肯定不能，加點班，十萬麵沒問題。

    沒有辦法嗎？馬上招人呢。老板問。

    李想，就算是滿員，也不可能按時交貨。

    老板，你有辦法的。

    李想，沒有辦法，能有什麽辦法呢，除非……

    老板眼睛一亮，問李想除非什麽。李想搖了搖頭，不可能的。老板你還沒有呢，怎麽知道可不可能呢？

    李想，我算了一下，如果滿員，按我們的工人正常的進度，最少要十二才能交貨。現在隻有五的時間。除非外發一部分給別的廠加工。

    外發？絕對不行。老板得很堅決。他好不容易才等到這麽一個單，訂貨方要貨急，才給出了這麽高的價，做好這一單，他的工廠就真的可以起死回生了。

    李想苦笑，搖了搖頭。要是在過去，他肯定會服老板，告訴他人不可能一口吃成個胖子，有時不該是自己的財也別強求。要是在過去，他了這樣的話，老板也多半會接受的。可這半年來，老板被錢逼得快瘋了，哪裏還能把到嘴的肥肉拱手讓給別人？現在的李想，要是再這樣勸老板，老板還聽得進去嗎？李想認為老板是聽不進去的了，因此他也不再勸老板了。隻是，那就隻有加班，拚命地加班。反正隻是五時間，大不了大家五不合眼。

    李想這話得還是帶點刺的，他覺得他有義務提醒一下老板。人哪裏能五不睡覺呢。可是老板沒有想到這一層，卻興奮了起來，，對，做完這一單，給工人放幾假，讓他們好好睡幾。你看電視裏，抗洪搶險，官兵不也是幾幾夜不睡覺嗎，人的潛能是無限的。把工人的夥食搞好一點，李想你給工人打打氣，鼓鼓勁。

    抗洪搶險。李想的嘴咧了咧。他想這怎麽能和抗洪搶險相提並論？但又覺得這樣的話還是不為好，隻是拿眼睛看著老板，覺得老板突然變得陌生了起來。

    李想去安排生產了。老板想了想，又讓文員把張懷恩叫來了。張懷恩再一次緊張地站在了老板麵前。這一次，他看見了老板桌子上放著的那封信，還有那把刀子。張懷恩的手腳一下子就軟了。老板笑了笑，走到張懷恩的身邊，拍了拍張懷恩的肩膀，將五百塊錢塞進了張懷恩的口袋裏。張懷恩，老板，您這……？老板，你馬上要結婚了，又要做爸爸，雙喜臨門，可你決定留在廠裏，這讓我很感動，這個，是我的一點心意。張懷恩又看了一眼桌子上的信和刀，手腳還是沒有勁。老板，你的技術很好，我一直想著讓你做個主管，協助李經理把生產抓上去，我看現在是時候了。你去吧，一會我讓文員出一個通告，把你當主管的事在廠裏宣布一下。對了，這批貨很緊，五要做出十的貨，廠裏好多工人都是你的老鄉，你幫我帶好這個頭。老板著，又在張懷恩的肩膀上拍了拍，，你下去吧。

    張懷恩滿心歡喜，誠惶誠恐地下去了。主管這個位置張懷恩不是沒有夢想過。不是有句俗話，叫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嗎？在這家廠子裏，論技術，張懷恩算不上是最好的，可是論人緣，他是最好的。廠裏好多的工人，都是他的老鄉。從老板的辦公室出來，張懷恩再看這車間，看麵臨的工作時，心境一下子大不一樣了。他覺得他對這廠子有了責任，他不再隻是一個車衣工，把自己的貨做好，盡可能多的車衣，多掙工錢。並不是每個打工者都有機會當主管的，現在機會來了，就看自己能不能把握住了。當了主管，從此就不用再坐在車位前，日日日日，不要命地車衣了。當了主管，吃的住的還有工資都會不一樣了。張懷恩突然覺得，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來得那麽不真實。他又想到了老板桌子上的那封信，還有那把刀。老板要是知道，這信是我張懷恩所寫，這刀是我張懷恩所寄，會怎麽想呢。這樣一想，張懷恩就後悔得要死，覺得自己幹了一件大的蠢事。重要的是，這事他幹得並不隱秘，他對另外的一個老鄉講過了，當時講時，他是很得意的。現在，這老鄉，成了一個危險的存在了。好在老鄉關係和他不錯，大不了當了主管，在工作上照顧他一點。

    回到車位上時，張懷恩有一點心不在焉。老鄉問他，懷恩，怎麽啦？老板叫你去幹嗎了？張懷恩一驚，，沒幹嗎，沒幹嗎，就是問我結婚的事。老板真是好呢，你看我一個打工仔，結個婚，他還那麽關心。老鄉，我也覺得我們老板人不錯。張懷恩，前一段時間，老板遇到了困難，廠子差一點就倒閉了，你知道那我去找老板辭職，老板怎麽嗎？老鄉問怎麽。張懷恩，老板，回去告訴大家，讓大家放心，我廠子就算倒閉了，賣設備賣原料，也要把工人的工錢都發了。老板他也是打過工的，知道打工人不容易呢，哪裏就能差工人的錢呢。老鄉，也是。張懷恩又，所以，這一次老板遇到了好機會，聽這批貨很緊，五一定要交貨，老板對我們好，我們也要幫幫老板呢。到這裏，張懷恩覺得自己得太多了一點，便不再話，隻是埋了頭車衣。“日日日日”，把電車踩得飛塊。

    中午快要下班時，車間裏的喇叭響了起來，宣布了對張懷恩的任命。老鄉們都向張懷恩表示了熱烈的祝賀。吃飯的時候，張懷恩拿著飯碗去員工窗口打飯，工友們就笑，張主管，你還在這裏打飯呀，去那邊，和老板一起吃灶呀。張懷恩憨笑，還是擠在員工隊伍裏，眼卻不時地望著幹部吃飯的房間。老鄉們把他從隊伍裏擠了出來，，別在這裏裝啦，快點過去吧。張懷恩被擠了出來，他便去隊伍的後麵排隊。李想剛好從車間過來，，張主管，你怎麽在這裏排隊，去那邊吃吧。

    張懷恩跟著李想去了。老板和幹部們一起坐著，見張懷恩去了，其他的幹部站了起來，給張懷恩挪椅子。老板，懷恩你現在是主管了，要負起主管的責任來。有李經理帶著你。現在的工作，當務之急，是把工人的積極性調動起來，加班加點，把這批貨趕出來。大家有困難沒有？幹部們都表了態，沒困難。老板，懷恩，你呢，有什麽困難就。張懷恩，沒有困難。老板笑，，困難是有的，但大家要想辦法克服困難，戰勝困難，再苦再難也就是五時間，趕完這批貨，我請全廠員工去大鵬灣海邊玩一趟。遊泳，曬太陽，吃燒烤，怎麽樣。幹部們齊聲叫好。

    老板去了員工的飯堂，中午的夥食，明顯比平時要好了許多。老板又把加完了班放三假，帶大家去海邊玩，去遊泳、燒烤的事了。員工們的情緒，也都調動了起來。

    張懷恩猛地做了主管，有點不知所措，跟在李想的後麵轉了兩圈，不知道該做什麽，就又坐回到自己的位置忙碌起來。老板看在眼裏，並沒有什麽，嘴角泛起了微微的笑。

    老板把該安排的事都安排妥當了，突然發覺，做了這麽多年的生意，這一次，他才真正像一個生意人了。他學會了馭人之術。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有些陌生，這陌生讓他覺出了一點點的危險，但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是一種進步。

    生意人嘛！老板坐在辦公室裏，聽著車間裏的電車在轟鳴，心裏像六月喝了冰水一樣，舒暢極了。他想起了阿藍。他想給阿藍打個電話，想一想，還是沒有打。現在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打開了電視機，看電視。電視裏還在播著九月十一號晚上的那個恐怖的畫麵。那曾經雄視世界的雙子座倒塌了，消防隊員還在緊張地進行全力搜救，希望能從廢墟中找出生還者。老板第一次發現，現在的世界，沒有什麽事件是孤立的，比如這次發生在大洋彼岸的恐怖襲擊，幾前，他何曾想到這樣的一次恐怖襲擊，會改變他的命運呢。在國難麵前，美國人的愛國熱情，出現了前所未有的高漲。家家戶戶都在門口懸掛著國旗，表示他們對國家的熱愛和對政府的信心，這時他們才發現，在美國國內，居然找不到生產國旗的工廠，突然湧現的對國旗的大量需求，這才有了他老板的企業死而複生的機會。現在，老板看著這電視畫麵時，心情就比往日複雜了許多。他走到窗口，盯著窗外，窗外是九月的南國，空似乎有些異樣，幹涸了一個夏季的鎮，在驕陽的炙烤下，仿佛一揉就會散成粉末。老板開始渴望一場雨的降臨。

    傍晚的時候，果真就下了一場久違的雨。這中國南方的鎮，在雨水的滋潤下，頓時溫和了起來。雨水洗盡了布滿塵灰的鎮的空，鎮一下子新了起來，連路邊的樹也鮮活了，香蕉葉綠得肥碩溫潤，高大的大王椰的葉子在風中搖擺，發出沙沙的響。老板讓工人們早早吃過飯睡了。現在，他的工廠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賴查理給的消息是，最遲今晚，東風就到。當然，這東風並不是從東邊吹來的風，而是在另外的一家印染廠裏，正在加班加點印出來的製作星條旗的布料。布料一到，老板一聲令下，他手下的這百十號工人，加上他老板，加上他的妻子，所有能上的都要上，他老板的翻身戰，全在這五了。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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