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雁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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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雁營近千名團勇,會合了許多響馬子,在黃天蕩中設伏,布下了天羅地網般的殺人陣勢。這些人多是獵雁叉魚之輩出身,慣於施展埋伏手段,那片蕩子裏又是水草橫生,蘆葦茂密異常,滿目蕭蕭,遮蔽了潛藏的險惡殺機。水野之間荒荒冷冷,靜得出奇,在外邊根本看不出有絲毫異常。

    到了拂曉時分,草尖上晨露未消,蘆葦深處的水窪子裏一縷縷薄霧縹緲,眼看太平軍就要進入黃天蕩了,張小辮兒急忙讓雁排李四留下調遣兵勇,準備伏擊粵寇。他則帶著黑貓,由孫大麻子和雁鈴兒兩個哨官跟隨,三人撐了一架渡水雁排,前往水沼最深處的雁塚。

    那雁塚本是黃天蕩裏的一座土丘,後來被水淹沒。據說以前南北過往遷徙的候鳥群中,常有許多年老力衰,或是途中傷病難愈的,它們自知永遠也飛不到目的地了,隻好自行苦撐到雁塚上慢慢等死,直到斷氣之前都會抬頭望天,眼睜睜看著翱翔天際的同類。從來沒人知道:為什麽那些將死的候鳥野雁,都會停留在雁塚上。但雁民們自古崇敬義氣,延續古時舊例,從來不肯加害降落到雁塚附近的候鳥。

    而關於雁塚,還有另外一個傳說,當然就連雁民中最年老的獵戶,也講不太清楚它的年代來曆,隻是一代代口耳相傳下來。說大概是唐朝末年,在五代十國那會兒,有個將軍被人害死在此地。蕩中的雁民們憐惜他死得壯烈,就在雁塚上蓋了座低矮簡陋的土地廟,把將軍屍骨藏在其中,歲歲燒香,年年叩拜。

    即便是冷廟泥神,受得香火多了,也少不得靈動起來,何況土地廟裏的屍骸,是個含冤負屈的武將。不知是不是那英靈長存不滅,自從雁塚上有了這座將軍廟,土丘就開始下陷,最終沉到了水麵以下。隨後天兆反常,有無數水鼠銜石投草,圍著雁塚構築起了一圈圈的堤壩,竟然綿延數十裏之長,將各條流入黃天蕩中的水係疏導貫通,養得蕩子裏水草豐足,旱澇不侵。

    隻是打這開始,蘆葦蕩子裏常有陰風黑霧湧動,使得天地變色,水路迷失,這些天地間的反常異象時有時無,從來沒有一定規律可循。雁民們都說那是雁塚裏的將軍怨氣未散,隻要一刮陰風,就預示這世上要有刀兵水火、洪荒疫病之災。

    以前的人們對此深信不疑,按照年頭從外省買來窮人家的孩子,童男童女湊出一對,收拾齊整打扮好了之後,活活投到雁塚周圍的水域裏淹死喂魚,以求水底神靈息怒,保佑一方太平無事。可始終也沒見真起到什麽作用,甭管愚民愚眾怎麽供奉,戰亂天災該來的還是照樣會來,所以此地的香火漸漸荒疏了。直到明朝末年,這個殘忍的風俗才算徹底廢除。

    張小辮兒記得當初在貓仙祠中,第二次遇著了林中老鬼,曾被告知自己眼下將星當頭。在這亂世當中能夠武運亨通,隻要依照林中老鬼的安排布置行事,無論是平寇還是殺賊,戰則必勝,攻則必克,要想在黃天蕩中取勝,就得用黑貓將雁塚裏的將軍屍骸引出來,其中若有絲毫差錯,雁營就有全軍覆沒之險。

    俗話說“便宜都是套人的網,說話盡是陷人的坑”。這話是一點不假,可張小辮兒卻鬼迷了心竅,竟把林中老鬼之言都當作了金科玉律,當真是言聽計從,自然是認定了成敗全都在此一舉,於是急匆匆趕奔雁塚,正是“心忙似箭尤嫌緩,排走如飛尚道遲”。

    引路的雁鈴兒,自幼生長在黃天蕩裏,各處水路最是熟悉不過,撐著雁排渡水而行,穿過密密匝匝的蘆葦叢,把張小辮兒和孫大麻子帶到一片開闊的水麵。隻見這葦叢深處,水平似鏡,煙波浩渺,幽深莫測。

    雁鈴兒下竿停了雁排,告訴張小辮兒道:“三哥,此處便是雁塚了,那座將軍廟就沉在水裏,底下常有吸人的漩渦卷動,水性深淺難測,這許多年來,從來沒有誰敢下去探過究竟。”

    張小辮兒不太擅長水性,最多會兩下子狗刨般的手段,到了水上,禁不住心下顫栗,嘴上卻硬撐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咱們雁營都是好漢子,做事隻求對得起天地良心,人言都不計較,信什麽鬼神之說?小的們隻管放亮了招子,且看三爺如何把那埋骨水底的將軍請出來見見。”

    孫大麻子曆來不懼鬼神,卻唯獨敬重古時先賢英烈,此刻與粵寇惡戰在即,他也搞不明白張小辮兒為何突然要做這等怪事,聞言急忙勸阻道:“俺的爺,此事可由不得你使著性子胡來,想來那位將軍老爺也是個有英靈感應的水府郎君,你怎好輕易驚動?”

    張小辮兒道:“倘若水中真有英靈,理當助我雁營平寇殺賊。”說完命雁鈴兒把排子撐到壩邊。那壩上都是拳頭大小的窟窿,被水鼠鑽得密布無間,貫穿相連。水鼠這東西有點像是水狸子,同樣的牙齒鋒銳,能啃倒千年古樹,善於築壩圍堤。但這黃天蕩裏的水鼠,在民間俗稱水耗子或陰鼠精,與水狸、河狸等物並非同類,喜歡陰冷潮濕之所,生性殘忍狡猾,可以入水拖了大魚上岸,又或是咬死棲於蘆葦叢中的水鳥野雁為食,其中的碩鼠甚至能夠搏殺老貓。它們在這片蕩子裏,趁著水中陰氣越聚越多,數量難以估計,隻有靈州花貓才能鎮伏。

    張小辮兒按照林中老鬼所授的相貓之術,把月影烏瞳金絲貓推到水鼠洞前。貓的性子是聞腥即動,雖然靈州花貓從不捕鼠,但造物相克,它嗅得水鼠洞窟裏的陰腥氣息,還是忍不住“喊”出聲來。

    可能有看官要問,怎麽是“喊”出聲來?原來貓叫之聲自古分為數等,凡是貓子,都以能“喊”為貴,比如戀灶畏寒之類懶貓叫聲是“喚”,而最威猛的則稱為“貓喊”。那貓子喊非同小可,真個是“響到九天雲皆散,聲入深泉遊魚驚”。

    《貓經》裏有言,說是:“眼帶金線者,聲威如獅虎,鎮宅臥廳堂,雖睡鼠也亡。”而水裏的陰鼠精最為懼怕貓喊,正是聞聲即逃,恐慌的情緒更是一傳十、十傳百,迅速蔓延開來,那些躲藏在堤壩洞穴裏的水耗子們,都以為是大禍臨頭,就見那母的銜著小的,公的拖著老的,從各個洞窟裏蜂擁而出,潮水也似的在堤上往外亂竄。

    張小辮兒等人都沒料到幾聲貓叫會惹出這麽大動靜,看那無數皮光毛滑、鋒牙利齒的水耗子奪路狂奔,一道道濁流般地在麵前湧過,仿佛是天地傾覆的末日即將來臨。三人心下也自不勝駭異,真叫人頭皮子發麻。雁鈴兒連忙把排子劃向水中,隻求離得越遠越好。

    水耗子數目多得驚人,狹長的鼠壩上根本擠不下它們,就有許多被迫掉進了水裏。那些陰鼠生來便能夠涉水,落水的群鼠掙紮遊走,一時間把寂靜的水麵攪得開鍋也似。

    忽然間水麵陷落,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吸水漩渦,水鼠們離得稍近,便被卷入其中。這一來使得水耗子更加驚慌,雁鈴兒叫道不好,多半是潛伏在黃天蕩水底的彌洞陵魚。她識得此物厲害,知道水麵上是待不得了,就把雁排駛到附近的一塊高地上,這地方本是株古木折斷後殘留下來的樹根,勉強可以落腳。

    三人前腳踏上老樹根,後腳雁排就被打翻了,隻見水波分開,從中露出一個水怪般的大魚,見頭見不到尾。魚頭足比那大號的磨盤還大著三圈,魚首生得酷似人臉,皮色如石,嘴巴大得驚人,張口吸水,不斷吞吃身邊擠成一團的陰鼠。

    世上萬物依照天道循環,有道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蕩子裏聚集的水耗子極多,自然也有專吃水鼠的彌洞陵魚。所謂“彌洞”,取的是吸水之意,此魚是個石性,整年整年地伏在水底一動不動,但這時水麵上群鼠雲集,噪亂異常,才引得它現身出來,連帶得水底泥沙湧起,都跟著翻上了水麵。

    孫大麻子不識得彌洞陵魚,還道真是水上郎君所化之物,不由看得呆了。雁鈴兒識得這陵魚吸水之勢能吞牛馬,她也不知張小辮兒如此行事,究竟是意欲何為,隻好問道:“三哥,大隊粵寇轉眼就到,你現在竟要捉魚嗎?”

    張小辮兒卻最是疲懶不過之輩,即便身在險境,也不忘圖個嘴上快活,信口就說:“妹子有所不知,你三哥家裏還有個八十歲的老娘在堂,全指望捉住這魚回去,好賣來養那八十歲的老娘……”

    雁鈴兒聞言甚為感動,心想我這位雁營營官張三哥,不僅足智多謀,為人慷慨,義氣過人,更難得的是做人至親至孝,出來征戰都不忘奉養家裏那“八十歲的老娘”。俗話說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當先,現今世風不古,能夠如此真乃難能可貴,自此對他更是敬愛。

    可張小辮兒尚未說完,就見那陵魚忽然搖尾撥鱗,竟從大嘴裏吐出一具大骷髏來。那骷髏好不碩大,雖然全身皮肉盡消,隻剩下白森森的骨架,饒是如此,也要比身材魁梧的孫大麻子高出半截。周身上下頂盔貫甲,盔是日月飛虎盔,甲是鎖子百葉連環甲,獸頭護肩,銅鏡護心,牛筋皮索為絛,內襯鸚鵡綠的滾繡戰袍。不知為何緣故,那一副戎裝衣束,竟依然鮮豔如新。

    張小辮兒伏在樹根上看得分明,心道真是貓仙爺爺顯靈,總算把這位“爺台”從水裏請了出來。它埋骨水底千年,果然是因為年深歲久,修煉成大氣候了,卻不知現形後究竟要怎樣作怪。

    這正是“白雲本是無心物,反被清風引出來”。欲知這具將軍白骨,如何能助雁營平寇殺敵,且聽《金棺陵獸》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