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地蛙聚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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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小辮兒猛然想起一事,當初在提督府密室之中,夜審白塔真人,使出酷刑折磨逼供,問出了許多塔教邪徒藏匿的所在。造畜放蠱一類的詭異勾當,早在唐代就已有了雛形,結成教門之後,又從南宋流傳至今,這夥人始終都尊靈州古塔為通天神明,其始因到現在幾乎已經不可考證了。
後來督撫衙門根據白塔真人招供的線索,派出大批公人,到處搜捕造畜的妖邪之流,曾查獲了幾張教眾們燒香供奉的圖畫。那些畫中都有一座黑塔,塔影朦朧歪斜,不可細辨,那座怪異的黑塔底下,還有一頭啃吃死人的青牛,在牛背上盤著一條五花蛇。
這幅畫描繪的內容十分離奇古怪,誰也說不清畫中藏有什麽隱晦之意,隻知道塔教信徒將其視為教祖的真身,繪成影像,代代焚香膜拜。
張小辮兒雖然也見過此畫,但時間久了,就逐漸淡忘了,加上張三爺眼下是泥菩薩過河,正不知自身如何避禍度劫,哪有閑工夫思量這些不相幹的事情。直到他在古刹瓦罐寺中殺了蛇母與那青牛,又發覺大雄寶殿地下出現異狀,這才念及前事,心想難不成那幅塔教教祖的畫像中,所描繪的地方正是青螺鎮?如今地動山搖,莫非是黑塔要現出真身了?
拴在殿前的馬匹都受了驚,急欲掙脫韁繩逃遁,雁營眾人自是察覺到了勢頭不對,各提刀槍從殿內出來。此時大雨傾盆,古刹瓦罐寺裏的積水成渠,雨水都已經沒過了腳麵。前殿後殿之間是個鋪設青磚神道的庭院,就見那神道間的積水深處,有幾條寬大的裂溝,好像是早年間鬧旱災的時候,平地扒開的口子,裏麵深不見底,不管有多少雨水淌入其中,也灌注不滿。
就見從那裂開的水溝中,忽地探出車輪般大的一隻巨蛙,全身碧綠,背上黃邊黑紋貫頂,猶如一片漆黑的塔影,怒瞪其目,閃爍如電,鼓動兩腮,從闊口中射出一條長舌,直接探入牛屍的腹中,翻探攪動之際,早將一枚拳頭大小的牛黃掏出,收舌吞入口中。
靈州自古多蛙,尤其是附近的甕塚山上有大量野蝦蟆。那蝦蟆也叫鱗蛙,是席上的珍饈美味。張小辮兒早先在山裏挖掘僵屍的時候,曾在山洞中遇過一隻雨蛙,可跟瓦罐寺裏這隻猙獰碩大的巨蛙一比。雁營裏其餘的哨官團勇,從來沒有見過此物,盡皆駭異莫名,一時之間目瞪口呆,竟都忘了使用手中的火器弓箭。
此時從地底湧出數千蛙屬,種類不同,巨細混雜,難以盡數辨別,隻粗略一看,其中就有土蛤、紫蛙、金蛙、蟾蜍、蝦蟆等,大的如同海碗,或如量米之鬥,小的不過拇指一般。群蛙冒著瓢潑大雨,從地下洞穴裏爬至神道,砌牆似的聚攏起來,將為首的巨蛙托在高處,鼓腮齊鳴,淒厲的蛙鳴之聲傳遍四野。
書中暗表,此事還真被張小辮兒猜著了。靈州百姓大多拜的是貓仙,而造畜的教眾視古塔為尊,不過這塔可不是土木石頭搭建的,而是青螺山裏生存著的一種奇形怪狀之蛙。這是種依靠穴地食屍為生的地蛙,此蛙背上有斑,酷似塔紋,它們實際上是山蛤的一種,因其群聚之時猶如黑塔蠕動,故此在民間超度陰魂的水陸道場當中,又稱其為冥塔。
山蛤平時不見天日,一旦從地下出來,必然成群結隊地砌攏堆積,似乎是想要爬上天空,這就如同群狼嗥月,是其生性使然。據說如果天底下將有改朝換代的巨變,或是天翻地覆的大災難,才會有地蛙聚塔的異象出現。當年南宋滅亡之前,臨安城裏就出現了群蛙結陣遊城的怪事,而且各門皆有,三日始散,沒過幾年蒙古鐵騎南下,就徹底滅了偏安一隅的南宋朝廷,所以說這是絕惡的征兆。
而塔教表麵上是拜塔為仙,實際上拜的是蛙仙。這種視蛙為青神的風俗,最早源於苗裔,冥蛙是食腐屍的祖宗,所以造畜之輩都尊此蛙為仙。塔教的蛇母畜養方良青牛,就是為了等到牛腹中結出寶來,宰殺了投到地洞裏祭祀青神,以免山蛤從地下逃竄出來,使得世間災難蔓延,這是種罕見的奇風異俗。苗裔中從古就有,可傳到了明清兩代,當初為善的念頭早就沒了,塔教至今仍然保持埋藏牛寶的舉動,卻是意欲為禍作亂。
張小辮兒雖然對此事的細節無從知曉,但他看到瓦罐寺中群蛙築塔,也知道這是天下大亂,難以平複的征兆。自己連做夢都想著的清平盛世恐怕是沒指望了,心頭無明火起,高聲叫個“殺”字。四周的雁營團勇早已張弓搭箭,聽得營官號令,當即發箭如雨,照著高處的山蛤攢射過去。
靈州自古就有吃蝦蟆的習俗,當地民諺稱“大蝦蟆有酥在背”,這個“酥”是指巨蛙老蛤背上有毒腺,不可食用的意思。那車輪般大的山蛤背上斑紋如畫,中箭後腐液飛濺,有幾名團勇躲避不及,手背和麵頰上沾到了些許,頓時被劇毒噬骨入腦,慘叫著翻身倒在雨水中,隻滾得幾滾,便沒了聲息。
雁營團勇都是久經沙場的精兵銳卒,見後殿前邊的庭園局促,便在發喊聲中紛紛退讓。那山蛤是龐然蠢物,中了幾箭渾如不覺,從蛙群堆積的塔丘上爬落下來,撞開殿牆後門,鑽入了大雄寶殿。
張小辮兒剛剛帶兵從四麵圍住正殿,那山蛤就撞破了牆壁,頂風冒雨,莽莽撞撞地衝到街上。巨蛙口中以氣籲人,凡是碰到的團勇,便被這股腥臭的陰氣迷悶在地,雁營雖是人多勢眾,竟然也攔它不住。
雁排李四冷眼相看,知道山蛤雖然凶惡殘忍,但卻是個蠢物,既然爬入鎮子的街巷之中,房屋錯落阻隔,稍減其勢,當可以力治之。於是讓雁鈴兒帶幾名親隨護衛營官,他自己則縱身上馬,指揮手下團勇分頭登房上樹,遙踞屋頂樹冠,向下放箭擊射,隨即鞭馬狂馳,其行如風,徑直穿過門牆倒塌的殿堂,緊緊追在山蛤背後。
山蛤落在街心,剛轉過一處街角,身上就已被亂箭射成了刺蝟。它也慌了起來,東撞一頭,西撞一頭,可四麵八方射下來的箭雨越來越密,最後隻好退到一間民房裏,可那房牆古舊破敗,不勝重壓,被山蛤一撞就塌了半壁。
倒塌的牆壁將那山蛤蓋住,隻能露出半個頭來,山蛤挺起前肢,剛想從廢墟中起身,就被雁排李四帶著十幾名團勇從後趕至,亂刀砍去,剁下半個蛤頭。雨水衝得鮮血遍地橫流,有人過去踢了踢那死不閉眼的蛤頭,隻覺重如磨盤,怕是有不下數十斤的重量。
雁排李四用馬匹拖了那顆血淋淋的山蛤腦袋,回來向張小辮兒複命,說此蛤腐臭如屍,並非常物,萬沒想到這座青螺鎮,竟會是塔教的老巢,多虧雁營弟兄們身手了得,又事先有些防備,否則還真難對付此輩。
張小辮兒趕緊抱拳稱讚道,四哥是常山趙子龍轉世,百萬雄兵也視如無物,料理這夥塔教的妖邪醜類哪在話下。如今塔教上下都被官府斬盡殺絕了,再也不足為患,隻是山蛤築塔可不是什麽好兆頭,這離亂荒誕的世道還不知幾時才算完,看來今後的仗會越打越大,咱們雁營算是有得打了。
雁排李四聞聽此言,也不免神色黯然,正要命營中團勇在青螺鎮裏各處搜查,忽聽遠處號角嗚嗚鳴動,鎮外的山嶺上殺聲震天。這時有團勇一路奔過來稟報,說在嶺上遭遇了大股粵寇,雨天火器難以發射,雁營隻好憑借地勢,以強弓硬弩禦敵,但粵寇來得不少,又趁著雨勢來襲,占了天時,照這麽打下去勝負難定。
雁排李四和張小辮兒聽得軍情有變,急忙帶人回到後殿,雁排李四把幾個哨官聚集起來,以黑炭草草畫出青螺嶺地形,又在地上擺了幾個柴枝石子,代替兩軍之間的兵力部署,借此交代眾哨官:嶺子上正是狂風暴雨,倘若在這個時候拚死突圍,咱們雁營就得在半路上被粵寇殺散了個個擊破,如今別無出路,隻好固守待援。各哨團勇應當踞住何處禦敵,又如何如何攻守進退,如何如何相互接應支援。眾人聽了官長布置,就隨著雁排李四,急匆匆奔出去,分頭冒著大雨率部迎戰。
古刹瓦罐寺後殿裏,就隻剩下張小辮兒和雁鈴兒等幾個護衛。張小辮兒一屁股坐在棺材板子上,心中暗自咒罵,不知今天是個什麽日子,先是暴雨如傾阻了路途,落腳落在這荒涼古鎮的破廟之中,又遇到刺客行凶,見了山蛤築塔的噩兆,現在更與大股粵寇遭遇,怎麽這些要命的事情都趕到今天了?
可轉念一想,張三爺畢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的人,身邊有的是生死相交的弟兄,諒那些塔教粵寇之流雖狠,又能奈我何?隻要這長麵羅漢貓未曾開口,三爺我就能事事逢凶化吉,處處遇難呈祥。
張小辮兒又想起林中老鬼說過,隻要自己能躲過命中這場大劫,別說是三四品的頂戴花翎,將來就是一品的大員也取如坦途,榮華富貴舉手可得。可有道是在劫難逃,這場天大的劫數究竟從何而生,到時候真能躲得過去嗎?
雁鈴兒站在張小辮身旁,手持雁頭彎弓,弦上扣著三支快箭,隻等萬一有粵寇打入瓦罐寺,就發出連珠快箭射殺。她見張小辮兒的神色忽喜忽憂,以前多臨戰陣,從未見他如此心神不定,就勸三哥休要憂慮,雁營是百戰勁旅,眼下雖然陷入重圍,也足以固守三五天,再說此地距離靈州城不算遠,大雨一停,援兵必然趕到,到時裏應外合,還不殺這股粵寇一個片甲無回。
張小辮兒可不想在雁鈴兒麵前自墜威風,強打著精神,硬充作談笑自若的模樣,說是“鳳凰沒毛飛不遠,虎無爪牙難發威”,我張三率領雁營轉戰南北,幸得有四哥和六妹在身邊,這就如同是鳳得羽翎,虎添爪牙。咱們雁營是橫掃千軍的虎狼之師,豈會把粵寇發匪這等烏合之眾放在眼中,隻是心下時常……時常為了亂世難定而深感焦慮,又難免要惦念家中那八十歲的老娘。
張小辮兒說順了嘴,正待對著雁鈴兒繼續誇口而談,可忽見那隻臥在地上的羅漢貓,嗖地一下躥到棺材蓋上,雙眼精光閃爍,臉衝臉,麵對麵,緊盯著張小辮兒“喵嗚嗚”地叫了一聲。
隻這一聲貓叫,就嚇得張小辮兒魂飛天外了,口中“啊呀”一聲大叫,一個跟頭向後翻下棺材,四仰八叉地重重摔在地上。他顧不得爬起身來,就先忙不迭地去掏藏在懷裏的竹筒子,想要看看林中老鬼留在其中的回天之策,究竟是個什麽法子。誰知伸手在懷中一摸,卻是摸了一空,那回天之策竟然不翼而飛了。
有分教:“造化自有乾坤定,命裏安排動不得。”欲知後事如何,且聽《金棺陵獸》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