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向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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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歲的新任廣西提督向榮正在讓人讀欽差大臣李星沅寄來的書信。
他本是四川人,從小失學,入了兵營,一路戰功累累,每戰必當先,和河南天理教打過,平過xīn jiāng叛亂,也在山海關駐防,對付英國人,完全憑著赫赫戰功一路直升四川提督,又調湖南提督,親自擒拿過湖南天地會的大首領李元發,是以此次被鹹豐帝特下旨改任廣西提督,專門剿滅廣西天地會亂黨。
兩個月之前,他到了廣西柳州赴任,這才感到廣西亂黨流匪之猖獗,全廣西十一府竟然八府有天地會的亂黨,人數在千數以上的有三十多支,遍地烽煙,一下子竟然不知如何下手,便帶著兵勇,先去慶遠府和橫州去攻剿流匪,那裏亂黨雖多,但是卻並不是他這個已經有作戰多年經驗的老將對手,一兩個月間,他就率部將虎坤元,周天培,張玉良連破亂黨於索潭墟,八旺,陶鄧墟,猶山等處,幾乎戰無不勝,攻無不克,聲威大震,向榮也不禁誌得意滿起來,意欲在一年之內平定廣西天地會。
哪知就在此時,新任欽差大臣李星沅卻致書給他,說道:“金田尚地會(按:原文如此。當時天地會是朝廷大患,天地會又名添弟會,是以清廷官員以為上帝會是‘尚弟會’,和天地會一樣的性質。另一說,此處尚地會即上帝會。)另股匪賊,糾結十二村為患,號稱萬數。”,隨即又致書來,道金田會匪乃是大患,須先攻破。
李星沅此人,向榮略知一二。他比向榮小五歲,一直是個文官,先後做過陝西巡撫,江蘇巡撫,雲南巡撫,兩江總督,道光二十七年親自剿撫緬寧亂匪,加封太子太保,他的書信向榮不能不重視。他便致書廣西布政使勞崇光,金田會匪究竟是何人,誰知勞崇光竟然不知這是什麽會,會黨頭目是誰也不知道。
新任廣西巡撫周天爵致信來,道賊首有:“韋正,洪泉,馮雲山,楊秀清,胡以晄,曾三秀等”,其中“洪泉,馮雲山為之最”,並雲洪泉是賊首“大元帥”,“乃一西洋人”,亂賊頭目竟然是一西洋人,向榮不禁看的頭大;前段時日捉得幾名亂賊,有說其賊首是“韋元玠”,有說是“胡以晄”,還有說是“韋正”,亦有說是“馮雲山”的;李星沅之書又道,賊首是“韋正,洪秀全”,向榮腦子都懵了,搞不清金田亂匪倒是是什麽人,匪首也沒弄明白。不過從問詢幾個地方官包括潯州知府劉繼祖等來看,賊首應該是韋正無疑了。此人在金田村家大業大,賊又聚於此地,又有本地藍氏舉人藍如鑒之親屬鳴冤,道藍如鑒一家被韋正率人所殺,向榮確信賊首乃是“韋正”。
即便如此,向榮也並未將這金田亂賊放在心上,畢竟剿滅天地會才是第一要務,這天地會已經困擾大清多年,是心腹之患,須先剿滅。哪想前段時日忽然傳來消息,鎮遠鎮總兵周鳳岐被金田會匪打的大敗而逃,協副將伊克坦布被斬首,向榮才不得不重視起來,畢竟伊克坦布乃是一名猛將,官職協副將,位高權大,竟然一役即死,可見亂匪猖獗,頗懂戰事。
向榮當下決定,先剿金田亂匪,便從橫州移營至桂平,致書李星沅,請其雇苗船助戰,不幾日,李星沅回書道,已經派人雇苗兵瑤練了,並已經致書兩廣總督徐廣縉,請其派廣東兵,雲貴總兵秦定三前來應援。
此時,向榮聽那文書念李星沅來信道:
“潯州兵勇惑於賊有邪術,須安其心,壯其膽。。。。。。妥覓鄉導,勿為所誘。”
“牛排,油榨二處聞有伏炮,以男婦大小守之,盡可旁抄。”
“苗壯不可得,瑤壯能雇六百。”
“五路兵單,可並為兩路,再用炮船助攻。”
“會匪七日一禮拜,探明此日,進攻較易得手。”
向榮聽得李星沅信內著急,也是無可奈何,因要等兵來齊,又過了幾日,滇兵兩千,閩勇六百,瑤壯六百相繼來到,當下即刻先行會見李星沅,商討會戰剿匪事宜。
向榮趕到李星沅兵營,兩人寒暄之後,便直入主題。
李星沅道:“既然兵已經會齊,欣然(按:向榮字欣然。)兄當即刻發兵牛排嶺剿滅會匪。會匪雖多,並不足為慮,大兵一到,一擊即散。”
向榮卻不以為然,道:“我這幾日詳查思旺墟戰事和雞母潭戰事,以為此股會匪非一般流匪,深懂戰事,對其作戰,不可輕進。當下應先將其圍而困之,急調東勇,北五省兵兩三萬人來此,將其連根拔除,方能消此大患。”
李星沅不太高興的道:“如今我已有楚黔滇三省兵,若由陸路合圍主攻,再有張釗等梟勇擊其水路,何愁不能得手呢?如今我官兵日費數萬銀錢,不可再拖。餘料官兵已到,賊必崩潰,退據金田,再大兵攻之,賊退往花洲,到時候大兵齊舉,圍而滅之。”
向榮心想,你是文臣,以為兵多即能勝仗,哪裏有那麽容易?但是李星沅是欽差大臣,自己隻是戰將,隻能建議商討,並無定戰之權,他是武人,心直口快,還是忍不住道:“廣西多山,賊熟悉地形,如若一擊不中,賊退守山裏,那就放虎歸山,再難徹底剿除了,還是等再掉兵勇來,徹底剿滅賊人方是穩妥。”
李星沅是欽差大臣,向榮卻說他的方案才穩妥,那是間接說李星沅不“穩妥”了,李星沅自是很不高興,道:“欣然曆經戰事千餘,難道還怕了這些會匪麽?這裏有上諭在此。”他便命人道:“將皇上批給我的奏折拿來。”
李星沅命人念那奏折,果有鹹豐帝的禦批,道:“廣西潯州府之金田賊首韋正,洪秀全等,恃眾抗拒,水陸鴟張,自應聚集精兵,全力攻剿,庶期掃穴擒渠。”
向榮見這位欽差大臣臉色很不好看,又拿出鹹豐帝上諭,當下不好再說什麽,隻得到:“既然如此,那我近日就發兵牛排嶺。”
李星沅道:“這些金田亂賊,如今占了江口墟,兩麵臨水,我兵前進之時,當留後路。應當以大頭羊幾個用炮船攻賊前麵,這些亂賊一定合力抗拒,我等再派兵繞道亂賊圩後,拋擲火彈焚燒其營,將其男女老少一並殺之,亂賊必定首尾不顧,潰敗大亂。”
他這就是在向向榮下達作戰方案了,向榮心裏並不同意,覺得這位欽差大臣在紙上談兵,但是他不能再說什麽,隻得到:“李大人高見,我回去查看好地形便立即起兵。”
向榮直接回到兵營,親自去查看地形地勢,不禁搖頭,李星沅的作戰方案根本不可行,他便一直按兵不動。
那邊李星沅著急萬分,又請他來,道:“欣然,已經籌剿二十多日,怎麽還未出兵?此舉關係重大,不可再等了。”
向榮道:“李大人,我這幾日觀察亂賊軍勢,賊黨占有許多村莊,縱深設防,各村策應,極難突破。想從其後迂回投擲火彈等,難上加難。平南一線難於守禦,須設大炮,但是我等已無多餘之兵看守大炮,一旦被賊奪取,後果不堪設想。我以為,兵分五路,向其中心之地進攻,此為上策。”
李星沅不以為然道:“兵分五路,太過單薄,兵分兩路即可,前後夾擊。讓大頭羊等炮船攻賊前麵,搶賊炮台。”
向榮隻得道:“既是兩路,可否借平南之兵在北麵攻賊,以掩護南麵我兵?”
李星沅道:“平南之兵不可調出,其主要在守城,等賊黨若是逃來,可以追擊,讓賊黨腹背受敵。”
向榮無奈,隻得回去部署,準備出兵牛排嶺,攻打亂賊。誰知適逢連日陰雨,無法出兵,待得雨停,向榮思之再三,決定不再從南線進攻,改由從平南直進,向榮對這一招極為得意,把戰場移到北線,這些亂賊想從陸路東進,北上之路皆被堵死,南線又橫著一條大江,任這些亂賊有翅膀也飛不過去,李星沅一聽,也不禁讚賞,道“欣然此戰必勝,賊黨必滅,我將擬奏皇上,一旦欣然大勝,就保舉繼雄高升。”
向繼雄是向榮之子,亦在向榮營中,向榮聽了當然高興,道:“李大人就等著好消息吧!”
李星沅道:“潯州府還是須留兵勇分段防守,平南逼處下遊,尤要留意。”
向榮點頭稱是,又道:“李大人,我楚兵每打勝仗一場,每人賞銀一兩,此次若勝,李大人可以賞給兵銀麽?”
李星沅不禁露出為難之色,道:“欣然,這卻難辦。如今各路兵勇加起來也有一兩萬,我拿不出那麽多銀錢啊。最多隻能給二錢。”
二錢?向榮心裏不禁惱怒,且看這廣西之兵,李能臣帶來的滇兵初入廣西,在南寧剿天地會失敗,毫無銳氣;周鳳岐黔兵在雞母潭大敗,更無鬥誌,和賊黨打起仗來就靠自己的楚兵了。自己所帶楚兵向來驕橫,打仗贏多輸少,每次贏了賞錢多也是他們能賣命的一個重要原因。如今李星沅說給二錢,這比打發叫花子還不如!
向榮忍住怒氣,道:“李大人,二錢銀子實在太少,就怕這些兵不樂意啊。”
李星沅道:“他們吃著朝廷的官糧,拿著朝廷的俸祿,為朝廷賣命本就是他們應當做的事情。如今額外給錢,已是難得了,還要什麽多少?何況,我這裏餉銀真的有限,欣然,你就別為難我了。”
當下兩個人討價還價,李星沅隻加到三錢銀子,向榮忍著怒火告辭回到軍營,先部署作戰計劃,又宣布賞銀,楚兵大嘩,有的早就罵了起來,向榮自己帶出來的兵,自然深知,道:“別罵娘了!我已經打聽德這些亂賊都甚是有錢,。真的打贏了還怕沒東西賞給你們?都給我抖擻精神,準備戰鬥!”饒是他這樣說,但是兵士們還是掩飾不住失望和憤怒,這些兵都是錢喂慣了的,如今聽說賣命殺賊,打贏了竟然每人隻賞二錢銀子,鬥誌登時泄了好幾分。
向榮探得一日乃是賊黨做禮拜的日子,決意進攻,可是天不作美,又下起大雨,隻得再等七日。
李星沅那裏等得住,連發書信來催促,告知向榮如今兵勇萬人,每日耗費多至數十萬,盡快發兵,又讓向榮改變計劃,再分兵一路從潯州出發,或者多設疑兵,揚言五路進攻,以便嚇唬賊黨。
向榮卻探得金田亂賊前幾日忽然分出兩千賊黨,不知去向,不禁大驚,難道自己部署已經被亂賊探知?他便想趁雨天派人查明這兩千亂賊去了哪裏,意欲何為,可是李星沅一日一信,催促他出兵,最後又道,倘若貽誤戰事,皇上怪罪,由欣然承擔。
向榮見他說了這麽重的話,不能再按兵不動了,這一日,大雨稍停,向榮在潯州府便召集了李能臣,周鳳岐,楊彤如等商定進攻亂賊計劃。
當下向榮各軍渡江,次日便來到平南,抽調該處的兩千名兵勇打前鋒。
此次向榮所統帥之兵,向榮設兵於魚鱗塘,雲南臨元鎮總兵李能臣,貴州鎮遠鎮總兵設營於馬鹿嶺,由佛子嶺分三路進攻牛排嶺。
向榮信心滿滿,此次主力清兵合計六千餘人,另外兩路協助進攻兵勇,一路是潯州知府劉繼祖和大頭羊張釗所帶七百名,自石咀出發,水路進攻江口墟,另一路由陸川知縣張琳率一千二百名自官塘陸路接應,又留兩千兵丁守營並堵守亂賊可能來往的路線。這次出兵,桂,楚,滇,黔,粵,閩等省兵勇瑤壯萬餘人,亂賊必然會被殺個丟盔卸甲。
到了議定進攻之日,向榮率楚兵為中路,李能臣滇兵及兩廣兵勇為左翼,周鳳岐黔兵為右翼,向榮楚兵自湖南圍剿天地會以來,大小數十戰,未曾一敗,如今雖然因為賞銀之事士氣不高,但是戰鬥力還是很強,是以見亂賊就衝殺,亂賊急急敗走,向榮大喜,心想賊黨不過如此,手持一把大刀,帶隊衝殺,,過了甲洲橋,眼見就要衝上牛排嶺,忽然轟隆隆巨響,向榮大驚,原來亂賊在此處埋了無數地雷,楚兵登時被炸死十幾個,急忙道:“有埋伏,穩住陣腳,不可慌亂!”
這些楚兵平日裏訓練齊整,又見主將不慌,快速的穩下陣來,與衝出來的亂賊搏鬥。
不過負責左右翼的滇黔兵和兩廣兵就不行了,他們都是被天地會打怕了的,此時見埋伏衝出來的金田賊黨一律全部黃衣紅巾,無數顏色不一大旗揮動,高喊“上帝”“天父天兄”等呐喊之聲,不禁心膽俱裂,隻見一人,甚是年輕,身形高大,手持長槍,舞得如梨花一般,徑直衝往官塘守備王崇山,王崇山與之搏鬥,隻三四個回合,就被那人一槍刺死;又見一人,白麵俊秀,手持大刀,卻凶狠異常,隻見他所到之處,手起刀落,必有人死,他縱馬四處,接連殺了兩個千總;又見一人,手持長矛,一刺必中,中必見血,這人打的興起,脫了黃衣,光著上身,衝入己方之中刺殺,如入無人之境,三個把總圍攻他,被他刺死,他所帶之賊也都脫了黃衣,光著上身,見人就砍,清兵哪裏見過這樣玩命的打法,心膽俱寒,又見己方守備,千總,把總已經死了十幾個,李能臣,周鳳岐帶兵往回撤逃,此時向榮來救。
原來向榮所帶之兵最強,但是卻並無太多賊黨與之相殺,但是他中路楚兵所遇皆是地雷,他一見左右兩路之兵被殺慘狀,不禁心裏大罵這些賊黨,用地雷炸己方最強的兵,又有大炮,炮火猛烈,楚兵傷亡不少;用強兵攻己方弱兵,這些亂賊著實狡猾!此時他也顧不得再多想什麽了,帶隊衝殺,給兩翼之兵開出後退之路,隻見賊黨緊緊黏住己方,己方之兵潰不成軍,隻得下了死命讓楚兵挺住,這一戰,向榮死了三百多清兵,方才從牛排嶺撤回。
回去之後,才知道水路劉繼祖和陸路張琳合攻大湟江口,也已大敗,不禁長歎一聲,自己戎馬半輩子,大小戰事無數,何曾敗的如此不堪!自己所帶楚兵,號稱戰無不勝,自此以後,哪還有臉在誇口自稱呢!
向榮帶著怒氣直去尋李星沅,此次戰事,若不是李星沅一再催戰,又克扣賞銀,士氣不高,哪裏會敗得如此慘烈?他到了李星沅那裏,道:“李大人,我請罪來了。”
李星沅忙道:“欣然,此戰非你之罪,況且我兵並未戰敗。我已上奏皇上,此戰我官兵雖有傷亡,亦打死亂賊數百名,何況欣然在賊近處扼要紮營,賊亦不敢近,可見欣然兵威,賊亦畏懼。聽聞欣然子繼雄與賊戰時勇猛無匹,我已上報皇上,為繼雄請嘉獎。”
向榮心想這些文人就是花花腸子多,明明戰敗,但是經他一說,卻是相持,而且賊還畏懼自己,從這個角度一想,還真的像那麽回事,又聽他保舉自己兒子,一肚子一下子消了大半,但是畢竟是個武人,此次敗得太慘,還是有些不甘心的道:“作戰之日,滇黔之兵遲到,劉繼祖亦遲到,滇兵不堪作戰,請李大人將其調回潯州守城,換以壯勇。”
李星沅道:“欣然,與賊作戰,須要天時人和。如今欣然所統之兵已經過萬,滇黔兵不及楚兵,欣然要多鼓舞,讓他們能和楚兵相合,至於調來潯州,那倒不必,還是欣然統帥更好。”
向榮無可奈何,道:“那麽,還請李大人前往我處兵營節製各路兵。那周鳳岐人極奸猾,我說他幾句,他就在黔滇兵中挑唆,如今黔滇兵都恨我,反而怪我失策。”
李星沅道:“欣然,你是久經沙場的,自然還是你指揮。我隻是皇上派來督戰,哪能占你兵權?再者,你我皆是朝廷大員,如果你我以大員重兵擠在一處,萬一有事,他處無人策應,欣然是武將,自是知道此非行軍所宜。仍是欣然來統率才是正理。。”
向榮心裏大罵你這哪裏是督戰,何時作戰都要聽你的,我這個主將沒一點權力,動不動就拿皇上壓我,但是這些話不能說出來,又見他說話如此滑頭,無奈的道:“如今兵士士氣低落,隻能先堅守大營困賊。”
李星沅道:“欣然,我意還是再攻賊為上。每日軍餉耗費居多,不可堅守啊。”
向榮心想你說的容易,現在這個狀況再去攻賊,無異自尋死路,當下搖頭道:“李大人,如今賊勢雖盛,隻要我等堅守,賊亦難破。隻要將賊困餘江口墟,待齊糧草用盡,賊必慌亂,無處可覓糧草,必折回金田。到時一舉擊之,賊人必敗。若李大人一意進攻,還請李大人另換將帥!”
這次輪到李星沅無可奈何了。道:“既然如此,就暫且聽欣然的吧。”
當下向榮回營,暫不進攻,隻以圍困之法,意圖困死賊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