睥睨天下 28 | 來時路斷簫聲遠(下)

字數:7264   加入書籤

A+A-




    第二十八章:來時路斷簫聲遠(下)



    



    朝陽初現,卻遮掩在冬日的霧氣中,晦暗無光。房宇街市仍是一片蕭瑟,連賣早食的攤販也懶得早起,稀疏的叫賣聲仍是透著懶散的睡意。



    



    楚進良身著一身青綠錦繡官袍,腰配離析雙刃劍,急急趕路。在這個哈氣成冰的早晨,他有些懊惱自己出門穿得少了。運起內力,身上暖了幾分,提氣幾個縱越,很快便見禦馬監的大門隱隱就在前方。



    



    來到執事房,楚進良問道:“雨掌印可已到了?”



    



    執事官笑道:“我們雨公公起得可早了,這會兒已開始晨操。鎮撫使大人若要尋他,便請移步馴馬場吧。”



    



    楚進良聞言苦笑,腳下不停,一陣風往馴馬場趕去。



    



    這馴馬場方圓二十裏,乃禦馬監放養駿馬之處。京畿重地,良駒戰馬,皆出於此。



    



    楚進良剛到馬場入口,便聽慘叫連天,定睛一看,入口左右各有數個兵卒正被捆在樹幹上,由幾個小校執鞭抽打,叫苦不迭。楚進良不忍,停下腳步。邊上副官識得是他,急忙上前行禮問安。



    



    “清早鞭打士卒,卻是為何?”



    



    副官正色答道:“這幾人誤卯,按掌印大人吩咐,需各鞭二十以警眾營。”



    



    楚進良聞言心中乍舌,卻不多說,舉步往馬場走去。但聽得喊聲震地,鼓聲震天。原來這廣闊的馬場上,竟會集了禦馬監四衛營中數千人馬,正在列陣操練。



    



    徹骨晨風中,隻見各營姿容整齊,變陣迅速,調度有序。那一個個勇士,嘴上既無抱怨之辭,麵上也無慵懶之態,聚精會神,動作標準,雖非身著甲胄的正規軍兵,但那嚴整的軍紀,卻令人側目。楚進良身為錦衣衛南鎮撫使,也監管訓練禁軍,但這等可觀的晨操,卻是難得一見。



    



    隻聞鼓聲略停,一個炸雷似的男聲喝令道:“一營鶴翼陣變半月陣,二營錐形陣變長蛇陣,三營四營魚鱗轉雁行!”而後又是一陣暗合音律的密集鼓點,眾營勇士迅速變陣,毫無淩亂。楚進良一邊暗歎,一邊走向馬場內搭起的令台。



    



    隻見那台三丈餘高,兩側各是一麵巨鼓,兩名彪形大漢正在揮汗如雨,擊鼓傳令。台中央設有漆金案幾,雨沁田悠然坐在案邊,身著純白蟒袍,下踏金縷白靴,外披一件純白狐裘大氅,耳上戴了白狐耳套。一頭青絲並未挽髻,隻拿素緞略紮了披在肩上,隨風飄擺甚是瀟灑。再看那張俊美的容顏,嫩白嬌俏如昔,星眸半啟,淡淡注視著台下的軍士,戴著白鹿皮手套的手上,執一柄小小的令旗。隻見他手微微一揮,站在身邊的校官便會意,扯開嗓子傳喊指令,鼓令官也趕緊變轉鼓點,千餘勇士得令瞬間改換陣勢。



    



    楚進良隻看得啞然失笑,這仙子般的小人兒倒是好整以暇,白衣飄飄小旗一揮,喊破嗓子的喊破嗓子,揮汗如雨的揮汗如雨,這千萬條漢子頂著早起酷寒,竟被他差遣得服服帖帖,絲毫不敢怠慢。上任禦馬監不長時間,倒把一群管馬的營眾生生訓成了一支紀律嚴明禁軍,怕是一品將官也沒他這個架勢,自己以前還真是小看了他。



    



    



    縱身躍上高台子,眼見那朝思暮想的人黑若點漆的鳳眸彎成好看的弧度,朝自己露出一個淡笑,“楚鎮撫使來得正好,卻幫小弟指點一二。”



    



    楚進良聞他叫得生分,但那熟悉的笑容仍是漂亮得讓人挪不開眼,眾目睽睽之下,隻得上前作揖,叫一聲“雨掌印別來無恙”。站在他身後,看了一會兒陣法,知道他操練這支隊伍自是遊刃有餘,並不需要自己贅言。便在他耳邊低聲道:“掌印上次托付之事,我觀察多日,已有了些許眉目。”



    



    雨沁田聞言臉露歡喜,隻叫人搬了一張椅子放在自己身邊,讓楚進良坐了,才湊近道:“倒讓進良哥連日辛苦了”。



    



    楚進良聽他又叫了進良哥,心中一暖,聞著他身上飄來的淡淡冷香,似乎把什麽寒冷辛苦也驅散了,遂道:“我差人仔細觀查了近日京城各門的通行往來情況,發現竟有一批江湖客入京,看樣子多是練武的好手,卻喬裝以賣藝或行商掩人耳目,不知是何目的。我跟蹤多時,發現他們的據點似乎是在‘雁楓樓’附近。”



    



    “多謝進良哥提醒,我派出打探的手下,失蹤了一個,碰巧也是在雁楓樓附近。如此看來,那酒樓也許是他們落腳的據點,倒是需要我們嚴加調查。你說這幫進京的江湖客會和流傳的‘妖狐案’有什麽牽連嗎?”



    



    “妖狐夜出,鬧得京師百姓議論紛紛,人人自危。自那名喚趙靈安的富賈死後,這段日子陸續發生多起類似命案,便是前晚,還死了一個三品官員,手段都是如出一轍。屍體遍體並無傷痕,隻頸上一個血紅的齒印,而且詭異之處在於並不見死者斃命前有任何掙紮抵抗的痕跡,反倒是臉露笑容。據那趙靈安府上家丁所言,當夜曾有一名蒙著白紗的絕色美人拜訪,之後趙靈安便離奇暴斃,那女子也不翼而飛。而毛參將遭害後,也有人看到有白色人影fān qiáng逃走,因此才遍傳此乃狐狸精所為。”



    



    雨沁田目光流轉,唇帶淺笑,微微貼近幾分道:“那進良哥可相信狐妖化人之說?”



    



    楚進良被他靠在頰邊的白狐耳套上的細毛掃得心癢,眼看他斜飛的眼角含著三分陌生的媚態,心想若說你是隻幻化chéng rén的狐妖,隻怕我還真會相信。嘴上卻不曾打趣,答道:“我自然是不信有妖。京裏有不少夜行百姓均言曾遇到白衣人午夜現身,高來高去,為此我連續幾夜特意埋伏,昨晚確曾遇到一位蒙麵白衣人自房頂飛越而行,看那身段輕柔,應為懷有上乘輕功的女子,無奈其功力之高,便是我也難以跟蹤,讓她給逃了。不過可以肯定是在八大胡同一帶。因此今早起身便來向你說一聲。”



    



    雨沁田歎道:“要是以進良哥這樣的武功身手也難以追捕,這‘妖狐’倒是難抓了,需得仔細想個辦法。”



    



    楚進良道:“不僅是妖狐案,據我的推測,連前些時日那宗驚擾宮闈的黑眚案,隻怕也與妖狐案一曲同工。”



    



    “哦,進良哥的意思是說這妖狐與黑眚有關?據說黑眚是一種由水中而生的妖異,形狀如人,無質,僅黑氣一團,高可丈許,夜出晝隱。宮闈森嚴,這怪物倒能來去無蹤,嘯聲如霹靂,聞者心震膽落,遇者昏迷不醒。我曾查看過遭遇黑眚的宮人身上之傷,流膿流水,甚是恐怖。”



    



    楚進良道:“既然這妖物形狀如人,那必定也同妖狐類似,是人假扮的。”



    



    雨沁田點頭道:“我猜亦是如此。隻是那些中招的宮人都嚇得神智錯亂,問了也說不出所以然,隻把希望寄托在請進宮裏纕祈的白雲觀道士身上。唯有順妃頗有些膽識,雖因黑眚出沒受驚招致小產,總算還沒有喪失神智。可惜順妃素來與昭德宮不睦,我去探問,她從不買賬,還在私下懷疑是昭德宮的人裝神弄鬼。”



    



    楚進良笑道:“萬妃娘娘在宮中權勢雖重,卻無甚口碑。你是昭德宮出來的,自然被其他各宮懼怕。放心吧,這事我理會得,昨日已拜會過順妃了。”



    



    雨沁田聞言喜道:“進良哥可曾得到她的說法?”



    



    楚進良道:“那晚順妃確實遇到黑氣襲人,而後頭暈眼花摔倒在地,致使小產。在場的兩個宮女也一起暈厥。但順妃向我描述,她暈迷前緊盯著那妖物身形,可以肯定那東西應該是個男人。依我所見,同妖狐一樣,定是有人假扮妖物,以毒藥迷人,擾亂人心,卻不知其目的為何?扮妖之人,黑白裝扮不同,男女有別,卻不知是否乃同一團夥所為,究竟幾人參與其中。”



    



    雨沁田望著楚進良英俊的側臉,開心道:“進良哥所言甚是。有你助我查案,此兩樁奇案不日可破。”又像想起什麽似的,狡黠笑道:案情進展,實有賴鎮撫使大人魅力無窮,在後宮廣受愛戴,連嬪妃主子們也賣你的人情。”



    



    楚進良知道雨沁田話中故意揶揄,也不與他分辨,隻道:“我同你一般心思,隻盼能早日破獲京中作亂之人。”



    



    雨沁田正色道:“進良哥如此助我查案,小弟萬分感激。卻不知可曾驚動東廠那邊?”



    



    楚進良忙道:“我或是派幾個得力手下秘密查探,或是親自前往,你在意的事,我怎會隨意泄露?”



    



    雨沁田淡淡一笑:“這本不是我禦馬監管轄之事,隻是看不慣東廠那幫廢物查案不著要領,竟讓這妖物作亂之事越鬧越大,才想暗中徹查。瞞住閆是舉,破了懸案看他個笑話那才痛快!”



    



    楚進良看他自信的笑容,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感歎。自留字離別後,也不知道他回宮究竟發生何事,這番重逢,不但改了名字升了官,人也變了很多。比起那時的小雨,清純退卻人更美了幾分,隻是那抹濃濃的哀傷卻被隱於無形,如今再難觸碰他的心事了。



    



    二人又低聲談說了一番。雨沁田仍舊指揮操練,楚進良望著他手套上戴著的金鏈子隨著輕揮令旗的動作微微晃動,隻是入神。



    



    



    轉眼兩個時辰已過,晌午將近,雨沁田傳令收兵,自與楚進良下了令台,準備一起到禦馬監休息午飯,卻見譚永壓了頂黃呢轎子等在馬場入口。



    



    譚永見雨沁田出來,趕緊上前作揖行禮,卻附在耳邊悄聲說:“請雨公公往宮裏走一趟。”



    



    “這才晌午,我禦馬監尚有諸多事務……”



    



    “宮裏的意思,這就請掌印趕過去,上頭傳話等您一起進午膳呢。”



    



    雨沁田聞言,眉頭微蹙,看了楚進良一眼,卻不言語。



    



    譚永見他似是有意回避著楚進良,也不敢造次,隻退在身側等著。



    



    楚進良早瞥見跟譚永一起來的二人抬著黃呢軟轎已候在邊上,知道必是宮裏宣召,不想雨沁田尷尬,趕忙謊稱南司尚有公務,便要告辭。



    



    雨沁田把那秋水般的眼光在他臉上停了片刻,終究沒說什麽,隻客客氣氣把他送到禦馬監門口,才轉身上了轎。譚永命兩個服侍妝容的小丫頭捧了梳妝匣子和衣服跟上,見楚進良還立在不遠處,朝他笑了笑,便命人抬了軟轎,一行人朝著神武門方向去得遠了。



    



    楚進良呆望著不知幾時下起的小雪,慢慢模糊了轎子遠去的蹤影,心裏隻覺得悵然若失。那個在自己床上親親熱熱叫著進良哥的小雨,不知還回不回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