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梅園驚夢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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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帶著台下人熱切的掌聲,畢於封穿著戲服從台階下來,身邊圍滿了羨慕的學徒和道賀的戲班成員。

    “小畢,恭喜恭喜。”

    “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我們這些老前輩快被拍死在沙灘上了……”

    “畢師兄,你演得好極了……”

    少年被圍簇在中央,寵辱不驚的模樣聯想及方才精彩的唱藝,更令在場人心悅誠服。

    “哥哥……”

    矮瘦的女孩一時之間擠不進去,隻能幹著急。招手示意和喊話很快被淹沒在人潮中。

    她向來知道他人緣好,受歡迎。可眼下根本近不了他的身旁。

    麵對眾多的誇獎和恭維,畢於封一臉平靜,嘴角泛著一抹淺笑,不卑不吭地和前輩們相互寒暄。

    那一刻,她覺得他離自己太遙遠。

    不知被誰推搡了一下,女孩撲倒在人群的腳邊,眼見就要被不知情的人踩到,突然一雙有力的臂膀將她抱起——

    質地柔滑的戲服,濃鬱妝容的臉龐近在眼前。

    “哥哥?”

    “怎的如此不小心?”

    濃妝豔抹下是一如既往的溫和眼神凝視著她,極其自然替她拍去身上沾染的塵埃。“不是讓你乖乖待在菊園等我嗎?”

    女孩眨巴著大眼睛,環視一圈周圍各種意味神色的眾人,把頭埋在他懷裏不語。

    畢於封淡淡撫摸她鬢發。

    邊上戲班子班長和領班劉三相視一眼,後者咧嘴露出一抹怪異的笑容。

    事後有為畢於封慶祝的小酒宴,戲班成員集體歡迎這位新加入成員。作為後者的跟屁蟲,厲安心也被允許留了下來。

    身為主角之一,自然就免不了被灌酒的命運。

    熱情的人們你一句我一語強行勸酒,實在推不過的畢於封就喝了。當然,凡灌過他酒的人肯定比他本人醉得更加狼狽。

    酒過三巡,席上的人趴倒了三分之一。被眾人慫恿舉杯數次的畢於封此刻臉上也浮上淡淡紅暈,月色之下顯得尤為好看。

    她扯了扯一旁少年的衣角,後者染上醉意的晶亮眸子望來,“哥哥,我去如廁一會兒。”

    畢於封摸摸她頭,“去吧。”

    遙望女孩如狡兔般的小背影消失在牆角,少年始才回頭寒暄舉著酒碗敬酒的人們。

    酒席是在師傅們居住的住院擺設,所有的人都在主院那邊,故而後院這兒顯得有些安靜。從小茅房出來的女孩往旁邊的池塘一伸手,清澈的水流穿梭指間。又見那廂竹管內流瀉出山泉水般清涼的水流,厲安心向池塘裏側多挪了兩步。

    竹園最多便是竹林,青蔥翠綠處若如潑墨寫意的美畫,可到了晚上諸多的竹林匯聚成一片暗色的陰影,風聲簌簌間透出幾許涼意。

    女孩不安瞅了眼周圍,剛要起身卻發現池塘水麵之上除了她的身影,還有另一個人。

    水波漸漸歸於平靜,那張臉逐漸和夢中那抹重合,變成領班張三那肥頭大耳的頭顱。猛地轉過身,背後不知幾時站著負手已久的張三。

    他對她笑著,眼中卻有冰冷的惡意。

    與夢中如出一轍的情形嚇得女孩後背冒冷汗。

    “領班先生?”生怕他下一秒把她推落池塘淹死。

    “嗬嗬,”抖動的肉塊遮住了原本小得看不見的眼睛,張三走前一步,“你哥哥今天畢業,可有什麽禮物送他?”

    禮物?

    她時刻戒備著他,見後者朝她抬起手,立即後退。這時第三個人的聲音無疑天籟之音——

    “小丫頭。”

    舊布衣青領帽的謝師傅站在後院玄關處,喚道:“你哥哥方才在找你,他喝醉了,你攙扶他回去吧。”

    “是。”女孩彎腰鞠躬,無視掉旁邊男人,一溜煙越過老師傅跑得老遠。

    她不知那兩人說了些什麽,隻知道與謝師傅擦身而過那瞬間,後者籲出輕微歎息。

    回到席間,飯桌的人趴倒了九成。剩下的人裏,她家風光霽月的大哥哥顯得尤為矚目。他對她招招手示意她過去。

    女孩走過去後畢於封把全身重量壓在她肩膀,嘴裏可憐兮兮:“阿心,哥哥醉了,好難受……”

    “哪裏難受啦?”

    “這裏。”一邊抓著女孩的小手按在自己額前,一邊露出那種癡漢般的傻笑:“還是阿心的味道最好聞。”

    厲安心無語。

    除去她在後院撞見的兩人,其餘的梅園戲班人全在這兒了。班長無奈收拾著現場,見她回來遂擺手:“你扶小畢回房吧。”

    少年十幾歲的年紀就長得一米七高,單手搭在厲安心另一邊肩膀時兩人背後的影子看起來有些差距。

    戲班的師傅經常調侃厲安心短手短腳,但前提對比對象是菊園學班那群男孩。相同的發育時期,女生的優勢自然比不上男生。

    攙扶著畢於封剛走到一半路程,突然肩上重量一輕,少年自個兒站起來。“哥哥你……沒醉?原來是裝的呀。”

    “裝?”他哼哼笑道,“我又不是千杯不醉,隻是表麵看來有些醉意而已。”每個人都來敬他酒,其中七成被他悄無聲息倒進了袖簾預先準備好的水袋子裏。

    不裝得像點,其他人又怎會輕易放過他。

    他走到旁邊亭子裏坐下,涼風緩緩吹過他的劉海,如蝴蝶羽翅般美麗的睫毛下,明亮的眸子水色十足。

    這般惹人采摘的哥哥……

    “哥哥,我們不回房嗎?”

    “唔,腦袋有點暈,暫時歇會兒。”

    “哦。”

    過會兒少年說道,“阿心,我給你唱曲兒吧。”

    “好呀。”

    然後就見少年站起身轉了亭子內一圈,拈花繞指,薄唇清唱:“雪花飄落梅花開枝頭……”

    “華清池旁留下太多愁……”

    “馬嵬坡下魂斷紅顏……”

    《貴妃醉酒》戲段裏經典的一幕。

    對待學徒非常嚴格的謝師傅曾經評價過畢於封,說他的旦角扮相及整體表現‘美而不俗、媚而不妖、端莊大氣、台風極正’。他的唱腔不同於往來的前輩們那麽別扭,而是極具天賦的柔和驚豔,音域方麵十分寬廣。

    做打方麵,有著別的男子所不能比擬的身手敏捷及步法飄逸。

    這也是他年紀輕輕就成為戲班子的一員的原因。

    梅園競爭無比激烈,能夠從優等生中的梅園學班裏脫穎而出,畢於封的實力毋庸置疑。

    眼下少年忘情地唱著,仿佛忘了自己置身於何處。

    那麽一瞬間,女孩覺得他或許想起了自己無處飄零的身世。

    原主的記憶她沒有記起,畢於封不提她也甚少問及兩人相遇前的事情,外麵的世道如此,想必兩個孩子也好不到哪去。

    無父無母流落街頭餓死凍死的野孩子一大堆。

    若不是畢於封,她想原主是不會活到現在的。

    隻是畢於封吟唱時那雙眸子,恍惚間讓她想起了曾幾何時記憶中也曾有過這樣的一幕——少年望向她,悲涼無望的眼神令人生寒發疼。

    成為正式戲班一員後,畢於封就變得忙碌起來。

    隻是再忙他都會記得教導她旦角的知識,兩人於畢於封的舊居附近一遍遍唱戲武打,她在鬧他在笑。

    時光匆匆。

    一邊學著旦角一邊學著生角,時不時還得應付兩邊師傅的考核,厲安心覺得自己有時候真的要人格分裂了。因為光顧著學習,也就暫時忘了蘭園鬧鬼的事情。

    自阿牛意外事件後,蘭園仿佛恢複了往日的平靜,再也沒有小孩子出過事,當然也與班長、師傅們勒令不許私自跑去蘭園有關。

    某天戲班子突然變得緊張忙碌起來。

    師傅們甚至讓他們這些學徒也跟著到大院子一同聽班長開會。

    原來是江北九省的督軍要來梅園包場看戲。且點名要求看半大孩子出演的劇目。

    這可愁壞了老班長和師傅們,萬一這些學徒們藝技不精,在督軍麵前出醜了咋辦。聽說這位新來駐紮的督軍是位資深的戲劇愛好者,假若對方一個不滿意豈不是拿他們梅園問責?

    於是幾個戲班學班的訓練加倍,孩子們不敢叫苦隻能忍著。同時心裏有著雀躍的期待心情——畢竟能提前上台表演,誰不歡喜?

    操練時辰從以前十二個時辰改為十五個時辰,鍛煉量加倍。每天晚上男孩們回房一旦挨上床榻立馬就能睡死過去,然後第二天天未亮就被師傅們敲鑼打鼓喊起來繼續練。

    幾個學徒班裏操練疼得嗷嗷直叫的學徒人數直線上升。

    有時畢於封會把女孩叫到自己房裏,替她塗藥酒用手勁搓掉女孩手腳的青腫淤痕,然後心裏默默心疼著。

    雖然每次都想讓師傅將她屏除劇目外,但隻要一想到這也是女孩期待著的事情,那些想法念頭就熄了下去。

    相伴數年,她清楚他對戲劇的執著,他明了她對舞台的渴望。

    “聽說師傅讓你唱主角。”合著藥酒,他按著淤青說道。

    “是啊,”一說到戲劇女孩眸內光芒萬丈,不可否認是他多年來潛移默化的功勞——“班長選了幾個晚上的劇本,愁白了多少白頭發,最終選定了《楊門虎將》。”

    《楊門虎將》基本都是生角出演,且與實際年紀吻合,戲中人設皆為少年郎。由戲班學徒的男孩們出演再合適不過。

    “好好演。”他隻叮囑一句。

    兩年來班裏的孩子逐漸減少,走的是優勝劣汰的方式。每次考核失敗的孩子麵上皆是蒼白空洞的表情,直到師傅們讓人拉走他們——這才哭嚷著求給多一次機會。

    哪有那麽多機會——師傅們表情冷漠無比,仿佛他們不是教導多年朝夕相處的弟子,而是路邊行乞的乞丐。

    少年們的哭嚷聲震耳欲聾,唯一隔絕的是梅園大院那扇百年沉木古老大門。被舍棄、離開梅園的孩子,注定要成為激烈競爭中的犧牲品。

    學班子的生活再辛苦,也比外麵殘酷吃人的世道要好得多。

    “阿心,永遠不要對任何人產生憐憫之情。”這是畢於封對她的告誡。

    而她唯一一次憐憫,給她帶來了殺身之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