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浮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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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濃重的雲幕遮天蔽日,香積寺香爐裏的燭火還在隱隱閃動火星,後殿一排排長明之燈安靜燃燒。

    香積寺的塔林是曆代高僧坐化後的墓塔,都是石塊結構,四周邊沿雕著大小不一的佛像。翟容選在此處,是因為這些塔略高一些。唐國的建築風格偏矮平、闊朗。整個敦煌城都很難見到特別高聳的建築,除非是那如山一般圍繞著整座大城的高高城牆。

    翟容身著一身夜行衣,坐在一座十三層浮屠的頂端,靠在剛岩雕刻的塔刹上。口中含了一根草棍,有一下沒一下地咀嚼著。眼神專注地看著前方。在前方不遠處的一身九層浮屠上,秦嫣正一次又一次徒手攀爬上去,然後依照他教的心法輕輕躍下,在躍下的過程中以足點塔身,使得自己盡量慢一些落下去。

    他跟兄長討論過這個姑娘的疑點,打算通過帶她學輕功,仔細篩查她的身手。直到目前為止,他還是隻能判斷出,這姑娘確實是個很努力很有韌勁的人。但是,也僅此而已,甚至連最基本的內功基礎,都一絲全無。

    昨夜,翟容將花蕊娘子自稱幽若雲的事情跟翟羽說了。翟羽對南雲山之案所了解的情況,與花蕊所說並無出入。翟羽說,要證實那姑娘是否真的幽若雲,需要去南雲山找個認識幽若雲的人,如此,至少來去路上要耗費個二十來天。他們決定,先把這姑娘當做幽若雲待著。

    秦嫣又一次從九層浮屠上跳下去,足尖在塔身上劃出一片灰土,人如一片著了風的落葉在塔旁左右飄動。

    翟容看著她的動作,已經是第四十三次了,她的動作依然沒有打任何一點折扣。眼前的“幽若雲”,目前看起來應該是個天賦卓異的姑娘。

    不過,無論她是否屬於山海飽滿,氣穴流通的內家之材,在翟容眼裏,她已經錯過了幼童的啟蒙階段,再怎麽練也就是令輕功略提高一些,身法手眼步更流順一點而已。

    此時看著她慢慢隨著不斷攀爬,他教給她的那一點運氣能力在不斷與她自己的肢體動作相協調。翟容咬了咬草棍,幫她數著數兒。練功最需要沉得住氣,耐得住磨煉,這姑娘看起來這一處的韌性一點也不弱。

    “五十次滿了,上來吧。”翟容輕聲道。

    秦嫣聽到他終於滿意了,便從那浮屠上悄然躍下,走到他坐著這個大浮屠,抓住塔邊的棱角花紋,五指發力向上攀爬。翟容道:“你不能從那座塔頂直接跳過來嗎?”

    秦嫣抬起頭看了一下兩個塔頂的距離,估摸了一下距離,貌似是可以跳過去的。

    她還不習慣有輕功可以高來高去。她爬到了翟容身邊,滿頭臭汗淋漓。翟容遞給她手帕。秦嫣看了一眼,又不是沒練過功,又不是沒出過汗?抬起袖子,呼啦啦從額頭擦到脖子,完事!

    翟容說:“你看看你哪裏像個姑娘家。”

    秦嫣也覺得自己不像,抱著膝頭側過腦袋,問他:“我方才練得如何?”

    “特別好。”翟容點頭,“休息一下,該回去了。”

    秦嫣聽著寺牆外傳來的四更鑼鼓聲,點頭:“我該睡覺了。”她的意思是,該輪到她去練那兩個時辰的心法了。

    翟容聽著覺得她是一團孩子氣,取笑她:“小孩是該多睡覺,這樣才長得高。明日我跟哥說一聲,讓你多睡一會兒。”

    “沒關係的。”秦嫣說。“如果翟家主有吩咐,奴婢願意為他效勞。”

    她打個哈欠,伸個腰,體內血脈流暢,如暖泉汩汩而過,說不出來的舒坦。在翟家藏書樓裏被《大招》惹來的那些不痛快已經煙消雲散了。

    忽然口中被一塊帕子塞住,身子一輕,人在半空中一忽悠。翟容一把衣領把她拎到半空,將她一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然將她砸向地麵。

    十三層浮屠也並沒有多高,以翟容這把大力氣,秦嫣會在瞬間撞在地上,碎骨裂筋。她口被堵住無法出聲,人猛然擊向地麵,那黑色的剛岩地麵已經狠狠砸向自己的麵門。她駭然之下,毛孔驟縮。

    隻聽得翟容在高處喝到:“起膺、沉伏、跳突。”正是他授給秦嫣的輕功基本法門。剛經過五十次的重複訓練,已經成為她的肌骨直接反應。不由自主轉身翻腰,人便減緩了落地的速度。她雙掌翻出,打向地麵。

    “砰”一聲悶響,她人斜飛出去。又在地上骨碌碌滾了好幾滾,才卸去了翟容將她砸到地麵的狠勁。

    剛要坐起來,脖子已經被隨她一起躍下的翟容以膝蓋頂住。秦嫣怒視著她,口中有帕子說不出話。翟容將頭湊下來:“你的輕功呢?練了不知道用嗎?”

    秦嫣掙紮著推開他,將他的帕子從嘴裏拉出來,朝他身上摔:“你突然襲擊,我怎麽能記得啊?”

    翟容一臉嫌惡地躲開那塊滿是她口水的帕子,說:“練武之人就必須懂得防範各種襲擊。”

    秦嫣心知他說得有道理,嘟噥著:“我不沒摔著嗎?”

    “還不是我喊著你的”翟容將那塊帕子勾起來,踢到她麵前,“拿著走,不要在這裏留行跡。”

    “你自己的帕子自己拿。”秦嫣才不想替他拿那條髒兮兮的手帕。

    “都是你的口水。”

    “是你塞進來的!”

    “不拿帕子塞你的嘴,你方才就尖叫了。”

    “你才會像個婆娘一樣尖叫呢!”

    “你個女響馬,說話這般粗俗!”

    ……

    僧房處傳來一聲大叱:“什麽人?!”

    兩人的爭吵戛然而止,翟容連忙拉起她的袖子將她一把從地上拽起來,順便將那條髒手帕往她懷裏一塞。腳下一蹬,手中攬住她的腰,如鷹隼一般,平地急掠,到了牆邊,身子淩空而起。

    秦嫣耳邊風聲急灌,覺得自己如鳥兒一般翼翔九天。

    來的時候翟容是讓她自己fān qiáng、跳壁的。此時此刻,她方是領教到了他的輕功了,簡直跟腿上生了翅膀一般。

    他將她帶出香積寺,擔心寺中僧人追出來。足尖頻點,禦風淩波一般,一口氣飛到半裏外的惠成裏坊,才鬆開她的腰。

    此時惠成裏坊的武侯,帶著人馬巡夜經過,翟容怕被發現,他自己是夜行衣,秦嫣隻是普通的淡色麻布裙衫。他將秦嫣一把壓到土牆的陰影後,用自己的黑色擋住了秦嫣的身子。

    兩人都同時屏住呼吸,等待管理裏坊的武侯帶著人從麵前持著火把走過。

    秦嫣兀自停留在初次體味高超輕功的興奮中。想到他可以如此疾飆飛躍,當初自己滾著爬著去救絲蕊的模樣,委實可笑。

    她仰頭看著翟容的後背,想猜測一下他是如何使力,如何駕馭氣流。

    武侯走得近了,火把的鬆香味道都能聞到。無數微塵帶著火星飛舞。

    翟容往後一退,將她擠進了土牆。秦嫣壓得胸骨都扁了一圈,皺眉齜牙將他向外推。因巡夜之人就在麵前,翟容越發用力將她壓進土牆中。

    翟容見巡夜武侯走遠了,扯一下她的袖子,示意她去爬裏坊的黃土牆。秦嫣左手捂著胸口,抱怨:“被你擠成薄餅了!”

    翟容笑答:“本來就薄得跟張紙片似的。”

    他是無意中說了一句,秦嫣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平胸,畢竟是歡場中打過滾的姑娘,懂得的事情,要比尋常小丫頭多不少,她立即雙手捂住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