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西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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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嫣忙低頭行禮:“家主好。”

    “彈得很好。”翟羽眼眶微紅,轉看杏香園外的池塘,以前,青蓮很喜歡在荷葉清香四溢的夜晚,彈這首曲子給他聽。青蓮不在之後,琴娘雖然也學會了,也愛在月下彈琴,可是琴娘始終不是青蓮。

    這個姑娘的手指功夫很有可能跟玉青蓮一樣,同出自星芒聖教紮合穀的訓練,而且確實她本人音律上的天賦很是不俗,這一首《西缺曲》彈得他很是動容。

    秦嫣說:“方才隻是練習而已,家主要不要奴婢正式彈一遍?”

    翟羽什麽也沒說,一個人離開了杏香園,秦嫣跟到杏香園的圓洞門前,目送著他的背影。

    她看到軼兒遠遠奔來,看到父親,高興地撲過去。秦嫣忽然有些明白,自己為何會覺得翟家主很是眼熟了,因為,他有一種父親的感覺……

    第二日午後,秦嫣被準許出翟府,翟家的人都不會來送一個小小的樂伎。她自己坐了車,成叔將她送出翟府。車上放了許多翟府送的禮物,其中一個食盒是各色點心,最下麵滿滿一層梅子餃子。

    秦嫣一看便知道是二郎主給她的禮物。拈了個餃子在嘴裏,酸酸涼涼的,也沒覺得多好吃。不過,他還能記得她這個小小的要求,她心裏有些甜甜的。

    秦嫣回到“蔡玉班”,仿佛得勝的將軍榮歸故裏,得到了樂班上下熱烈的歡迎。那些禮物一一分發出去,費了不少功夫。待到傍晚時分,才有機會問蔡班主,絲蕊墜台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蔡班主說:“是那跳劍器舞的林大娘子心術不正,害人害己。”

    “絲蕊有沒有被關入大牢?”

    蔡班主看著她,如見白癡:“絲蕊娘子是受害者,怎麽會入大牢?”

    “?!”秦嫣一臉茫然,說好的絲蕊行刺呢?某人一本正經端著一根淬了毒的長針,痛訴翟家家史,感悟各種人生,憤恨絲蕊行刺……秦嫣的茫然化作憤怒——難道說,翟容全部是騙她的?很快,憤怒又化為一團悶氣,她自己目前也尚且瞞著他的身份。

    算了算了,彼此半斤對八兩,她這事兒就輕輕放過了。問了蔡班主,絲蕊目前在何處?

    蔡班主說目前絲蕊去了“玉鸞”班,在裏麵繼續跳舞,因在翟家那次獻舞表現出色,翟家主親自修了一封書,那裏的宋班主待她不錯。

    此刻已經天晚了,馬上宵禁,秦嫣不能出門去找絲蕊,隻能呆在蔡玉班。

    如此便聽樂班中各種人,說起了絲蕊墜台之事,說是負責做高台的工匠水頭兒,很久之前就對跳劍器舞的林娘子心存仰慕。自絲蕊進入“蔡玉班”之後,因容貌身材出眾,又肯痛下功夫勤練舞姿,加之年輕,隱隱有了搶奪“劍器舞”地位的傾向。林娘子便串通水頭兒,在絲蕊上台之前,將高台上的榫頭擰鬆一些,讓她舞蹈姿勢不雅,不能出風頭。水頭兒為了討好佳人臨時起意,將護身絲繩割斷,釀成慘禍。

    林娘子已經被逐出“蔡玉班”了。班主則在另外尋覓舞伎,準備替代她。絲蕊被翟家主照顧去了一個小一些樂班。水頭兒謀殺未遂,被敦煌刺史捉入大牢,發配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秦嫣帶著點蔡班主給她準備好的小禮物,去找絲蕊。她打聽問詢著穿過大半個敦煌城,來到了玉鸞班。此處屋宇門楣也是氣派過人,裏麵各色樂師、舞姬人數也不少。

    絲蕊乃是翟府親自寫書推薦的,所以獨自有一間不小的堂室,顯然她在此地位還不錯。聽說是“花蕊”前來拜訪她,她派了一個剛留頭的小丫頭出來,將秦嫣迎接進去。

    兩個姑娘都是心思甚重之人,絲蕊將她客客氣氣讓入自己的屋子,讓小丫頭給她上了兩盅酪漿。秦嫣一看,她此處的屋子顯然比在“蔡玉班”兩人合住的屋子要華麗許多,先恭喜了絲蕊的因禍得福。

    絲蕊淡淡看了她帶的禮物,說道:“翟家主待你很不錯。”

    秦嫣說:“待你也挺不錯。”

    她一點兒不覺得是工匠水頭兒割斷了護身繩索。當日她在台下看絲蕊跳舞看得很清楚,她的動作與平時不相同。應該是發現了高台的鬆弛,為了保持平衡,拚命以越發舒張的舞姿來克服。秦嫣佩服她的臨危不懼和應變能力。但是,也認為,水頭兒擰鬆高台的做法其實已經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不認為他還需要斷繩shā rén。

    絲蕊喝著酪漿,垂目看碗,似乎並不想跟秦嫣多說什麽。

    秦嫣說:“那繩子是你自己割斷的吧?”

    “自然不是,水頭兒已經認了罪。”絲蕊冷冷道。

    秦嫣點頭:“他是認了罪,是翟家主讓他認下來的吧?”

    絲蕊道:“你我也算姐妹一場,你要我逐客嗎?”

    秦嫣大約知道了,那繩索的確是絲蕊所斷,替她捏把汗:“你也真是膽子大。當日你上台發現那台子不穩,便知道著了小人暗算。跳完舞一定是想到我們在大澤邊,你見到翟二郎主那些人武功高強,所以冒險跳下來,栽贓給水頭兒,是嗎?”

    “你說什麽是什麽。”絲蕊眯起的眼睛,淺色的瞳仁在陽光下有著明亮的色彩。

    秦嫣替她說道:“若是跳完舞毫發無傷地下來,林娘子會越發嫉恨你。她在敦煌擁蹇無數,要想欺負你有的是機會。現在你將她名聲都弄壞了,你再也不用擔心她暗算你了。”

    秦嫣說:“萬一翟家二郎主是個不會武功的,你這一跳,沒了性命怎麽辦?這始終太冒險。”

    絲蕊將裙子慢慢撩起,隻見她玉白的右腿上,一個巴掌大的胎記。絲蕊道:“我沒有多少機會,等到班主發現我身上有這種東西,是不會讓我主舞的。對我而言,每一次機會都是最後一次機會。”

    秦嫣悶住,沒想到,看似姿容豔麗的絲蕊,竟然是個身上有瑕疵的女子。難怪她如此決絕,寧願冒險。

    “我從小就喜歡跳舞,想做河西最好的舞伎,可是身上有這個瑕疵,可能很難達成了。這一次來敦煌,就是想試一試。”絲蕊道,“其實我跳下佛台之時,沒想那麽多。我就是想著,如果還沒起步,便會被如此種種算計,待他們發現我身有瑕疵,就更不會容我了。我還不如跳過這場之後,就死去。”

    秦嫣說:“活著也不是光為了跳舞啊。”

    “對我而言,就是為了跳舞。”絲蕊道。

    秦嫣說:“這個敦煌有這麽多好吃的東西,好玩的東西,都沒見過,沒嚐過,真的太可惜了。”

    “嗯,是有點可惜。”絲蕊微笑一下,“你才去翟府三日,怎麽吃得胖了一圈?翟府的飯菜很好吃?”

    秦嫣臉紅了。

    絲蕊看著她:“那個翟家二郎如何?大澤邊我看他就挺喜歡你。”

    “沒有……哪有?”秦嫣臉越發紅了。

    “你已經攀上高枝了,如今也不會毀我飯碗吧?”

    秦嫣看著她,半晌道:“我不會說出去的。”

    “你說出去,如今我也不怕了。”絲蕊淡淡道,“翟家主會為我做主的。”

    “翟家主是好人。”秦嫣讚同她的說法,如今的絲蕊的確不用再擔心什麽了。兩個人喝著酪漿,方才那點劍拔弩張的味道就淡去了。

    絲蕊微微一笑:“也許你說得對,有那麽多好吃的,好玩的,都沒見過,沒嚐過。”她說,“我們玉鸞班的廚娘,醃的小菜也很不錯,你要不要帶些回去?”

    “謝謝絲蕊姐姐。”

    秦嫣告別了絲蕊,抱著一罐醬菜,走在敦煌的土路上。天上黃雲沉重,地上黃沙漫漫。

    “怎麽?剛從絲蕊娘子那邊出來?”一個最近幾天已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聲音在身邊響起。

    秦嫣抬頭看去,翟容笑眯眯看著她。按照唐國的地位身份,她應該在他麵前很卑微才對。

    可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往往很玄妙,她現在麵對他,一點卑微的感覺都尋不到,還隱約覺得,他很樂意承受自己受騙以後,在他身上發泄怒氣。

    而且,為了裝得更像一些那個會不顧一切,將慧徹僧囚禁半年的暴躁女響馬“幽若雲”,她該做出的反應,就是假裝凶悍,去裝模作樣打他一頓,出口惡氣。

    她很為難,完全不知道如何把握分寸了。隻能低著頭,抱著褐罐,猛勁趕路。

    翟容見她咬牙切齒,小短腿走得飛快。稍加緊兩步,走在她身邊:“聽說,你在我家公然承認自己是個壞人?”他取笑秦嫣在他府中,跟軼兒說自己是“壞人”那件事兒。

    秦嫣陡然停步。

    翟容也隨著停步,免得她追不上自己。秦嫣騎虎難下,將手中的醃菜罐子朝黃土牆邊一放。硬起頭皮握著拳照他後背狠狠打下去。口中怒道:“你才是壞人!你個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