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假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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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章

    張娘子兩根胖胳膊,挽起一個結抱在胸前。先鄙視了一把翟家二郎君:如今的年輕人,玩來玩去也就這一套早八百年就爛了大街的東西。看這小郎君一臉心恬意洽,耍弄姑娘耍弄得滿臉興致的模樣。張娘子心裏一聲冷哼:這孩子,知不知道自己做的這事情,有多不上台麵?

    她揚聲道:“我說翟郎君,花蕊娘子是你家什麽人?你喊她回家回家的?”

    翟容正欺負女孩子欺負得順手,聞言隻瞥了張娘子一眼,沒搭茬。

    秦嫣一聽見張娘子的話,則得了救星一般,忙擦了眼淚,伸出脖子道:“我不是他什麽人,我們……我們一點關係也沒有!”

    張娘子臉上堆起客套的笑臉:“就是啊,小郎君,我們做人要講道理……”

    “誰說一點關係都沒有?”翟容聽秦嫣推得得幹淨,一把將她按回去,低頭看著她,“我教你輕功算個師傅吧?”

    秦嫣再次捂著嘴,仰起頭看著他:這,這……也太牽強了吧?

    張娘子款步走過來,看到秦嫣在跟翟容強著,又被壓回去。張娘子笑得肥肉亂抖:不管是蔡玉班蔡班頭的交情,還是翟羽翟家主的權勢,這都是她不想得罪的。於是她用心看著,若兩個人真有什麽矛盾,她得從旁邊好好開解,萬萬不能讓兩個孩子玩出個不痛快來。

    雖然對翟家二郎君的不懂事,張娘子稍微有些責怪之心,不過走到了近前,她的想法就有所改變了:小郎君這事兒玩得俗套,但是架不住人長得好看。看他按著那姑娘,一個年輕俊美,一個溫婉靈氣的,少男少女的還挺養眼。

    張娘子推了推翟容:“二郎君跟姑娘可以好好說話,這樣子不像是說話,倒像是……”

    “像什麽?”翟容斜覷了她一眼。

    張娘子笑容蕩漾:“倒像呀,就像小夫妻吵架。鬧得娘子我都不好意思拉架了。”

    秦嫣聽了又是大急:“我跟他沒關係的!”

    有了外人在,翟容也有點耳根發燒,手臂鬆開一些。秦嫣一見有了鬆動,連忙從他胳膊底下鑽過去,還心有餘悸地回頭看了一眼,仿佛生怕他又將她按回去似的。

    張娘子轉過眼睛看秦嫣。她正慌作一團跑到張娘子身邊。還跟見了灰狼的兔子一般,縮到張娘子身後,扯著她的縐紗腰帶,讓她擋著自己。

    張娘子的頭重新擰過來,又看翟容。小郎君有點尷尬地站著,不過眼睛是看著姑娘在發呆。

    “嗯——咳!”張娘子故意咳嗽著,提醒他,大街上來去人眾多,地方很金貴,不是讓你小郎君看著姑娘發呆的。

    她待翟容將目光從秦嫣身上收了過來,行個禮道:“二郎君,如今桐子街外頭也宵禁了,你也出不去了,要不要張娘子給你安排地方休息一下?”

    翟容打量著張娘子。她胖若粉團的臉上,五官十分清秀,氣度有著歲月沉澱出來的雍容。這是一個在歡場沉浮很多年,而依然立足穩健的女子,是個值得請教的人。

    翟容平整了一下心緒,將身上的袍子輕輕一撣,風度得體地給張娘子行禮。儀態之從容,仿佛方才那不良人的街霸勾當,跟他完全無關:“張娘子,是這樣,我跟這位小娘子有話要說,你可否安排一個清靜些的地方說話?”他大致掃過這個桐子街了,一個安靜些能說話的地方都沒有,到處都是熱鬧得心煩之處。他相信,張娘子會給他們合適的地方。

    張娘子道:“雲水居有,郎君跟我回去。”

    “娘子帶路吧。”翟容跟在張娘子的身後,看著與張娘子並肩的秦嫣,道:“過來,走在我邊上。”

    “……”秦嫣拉著張娘子的衣裳,不願意過去。

    翟容便來扯她,她帶著哭腔說:“我不過去……”朝張娘子的身前躲去,差點沒把張娘子絆了個大跟鬥,摔了個底朝天。

    “哎唷!”張娘子停下來,用手中的生絲團扇,拂下她細細的手指:“聽話,過去吧。阿姆長得太胖,你站我邊上就擠到街心了。對麵都是馬車、駝隊的,到時候撞了你,”她的嘴巴朝翟容一努,“有人會心疼。”

    “不,我不要。”秦嫣不想落入他的魔爪。

    正說著,一匹大馬打著噴鼻出現在秦嫣的頭頂,大鼻孔忒兒一下,將她唬得倒退一步。她個子太矮,那些駝隊的騎手、馬車的車夫看不到她,直接趕了大馬朝她麵前而過。

    翟容眼疾手快,將她拎得離那馬腿遠一些。一串馬隊踩著馬鈴鐺,一聲聲響著從他們身邊經過。馬車夫這時才看到下麵站了人,嗬斥道:“小姑娘,看著些路!”

    秦嫣隻好退到張娘子身後,哭兮兮地跟翟容並排。還沒走穩,身子又是一斜,是翟容將她扯到了他自己的裏側靠街邊處。他冷著臉:“走個路也要人操心!”

    “哎哎哎,”張娘子返身,團扇輕輕拍在翟容的胳膊上,“對女孩子要溫和一些。太凶了姑娘就不願意聽你的話了。”

    “她就不肯聽我的話!”翟容說。

    張娘子哄孩子似的說:“好好好,等會兒阿姆給你們安排一個舒服的地方。你跟她慢慢說。”

    秦嫣一聽,是要單獨跟翟容相處,連忙道:“我不要跟他在一起。”

    “你!”翟容怒。

    張娘子隻得再次停下腳步,說:“翟家郎君稍安勿躁。花蕊,你好好聽話。阿姆答應給你的六個開元錢,一個不會少的。”

    秦嫣是要在張娘子手下賺工錢的,被她如此一說,哪裏還敢哼出一個不字,隻能低頭走路。

    翟容看到,她一邊走一邊又在抹眼淚,他不由後悔起來。剛才自己壓著她的時候,隻圖個好玩。如今看到她被張娘子每日那幾個小錢,就管得不敢吱聲,倒是很不舍得起來。兩個人是並肩走在張娘子後麵,翟容壓低聲音:“你放心。”

    秦嫣抬頭看他一眼,她對他此刻有點厭煩。張娘子要管著她的工錢的,她隻能屈服,她心裏也憋著一股氣,懟他道:“放什麽心啊?”

    張娘子扭動肥臀走在前麵,假裝沒有聽見。翟容看看張娘子沒有反應,繼續放低聲音:“我不會欺負你的。”

    他以為自己是在安慰女孩,熟料,秦嫣聽到這個話,眼淚流得更凶了。

    她今天晚上本來過得好好的:先是被許散由師傅選作那些小樂師的頭兒,在雲水居彈琴還被張娘子稱讚,賞了香荷包。張娘子還答應給她多一個大錢……這麽多美好的事情,都被他毀了!

    自從進入敦煌城,她看著那巍峨高大的城牆,知道憑自己那點微薄的道行,哪怕刺殺了石/國使者,也是不能安然脫困的。如果不去完成任務,“牧刀人”莫血一旦發覺,她也會性命難保。所以隻想在人生最後一個月的時間裏,好生賺點小錢,吃點好東西,好好玩玩……

    自從遇到這位翟家郎君,一路全是倒黴事!

    先是絲蕊墜下舞台,她當然可以選擇不救她,如此可以不暴露自己的身手,也就沒有後麵的事情了。

    可是當時她不知道在場有高手,翟家郎君在大澤邊,從頭到尾就沒有出過手。他淨忙著生火、烤肉了,她還以為他是一個擔任指揮的文職。哪裏知道,他的武功遠在楊召那些白鶻衛之上,可以從那麽遠的地方跳過來?

    而且,她知道絲蕊是個在舞技上十分有追求,心氣很高的姑娘。她怎能眼睜睜看著另一個有大好前途的性命,在自己麵前折隕?哪怕再做一次選擇,她也會趴到那座仙雲佛國台下,去給絲蕊墊背。

    此後,翟家郎君對她起了疑心,暴風驟雨般的敲打、盤問、嚇唬……她都認了,也努力跟他交鋒了。

    她也知道,他不是壞人,從某些角度說起來,還對她挺好。她有時候也挺喜歡他。可是今天整個這麽莫名其妙的事情,她真的很生氣啊!

    說實話,她對他家那個杏香園真是半點興趣也沒有。那裏的姑娘們雖然錦衣玉食,可是等級森嚴,不能隨意出府。蔡玉班相形之下,自由多了。她今日賺了工錢,明日練完琴,午後就跟幾個樂班的姑娘約好去逛街!

    敦煌多好玩啊。

    她要去南市買酸棗、買烤雀子……有一家店,用天竺的婆羅門糖裹了胡麻,油裏炸成糖果。聽說,是從高昌國一個老字號糖鋪特地運來的材料,又香又脆,好吃得不得了。

    ——她的人生她自己會安排,憑什麽被人指手畫腳?!

    她垂著頭跟在張娘子後麵,越想越不開心,哭得一塌糊塗。感覺手臂上一熱,是翟容扶住她:“我背你吧,你鞋子都沒穿。”

    秦嫣這才發現自己果然沒有穿鞋子。以她的腳勁,穿不穿鞋子當然沒什麽要緊,她走路也沒有一瘸一拐。可是她沒有穿鞋子,這不就是他造成的嗎?秦嫣爆發了:“誰要你背!你不來雲水居,我今晚明明可以過得很好的!我討厭你!你討厭死了!”

    張娘子臉都綠了,這孩子……這是要幹什麽?連忙轉過身想勸勸架,可別真的鬧起來。這可是關係到翟家的事情,敦煌翟羽誰敢惹啊。

    可是,接下來的一幕就有點嚇人了……

    張娘子看到翟家二郎君伸出手,把花蕊小娘子扶住,口中在說:“好了,不哭了,都是我不好。你打我好不好?”花蕊娘子吼了兩嗓子,又壓抑了那麽久,大概也身心俱疲了。她撐不住,順勢靠在他懷裏抽抽搭搭了幾下,捶了他幾下,就乖乖讓他背起來了。

    “咦?”張娘子拿著扇子使勁扇:這是什麽變故?

    翟容一邊背她,一邊還在問她:“腳痛不痛?是我大意了。”花蕊娘子抱著他的脖子,肩膀一聳一聳的猶自在哭泣。看兩個人的動作,男孩子不是第一次被她捶;女孩子也不是第一次被他背。雙方的動作都還挺熟練,隱約透出默契……

    張娘子忽然心酸起來。

    雖然她方才拿“小夫妻”打趣了他們,不過想著就是個花街柳巷的關係。她當個笑話看。此時見到女孩子能在大街上那麽吼小郎君,小郎君還吃進去了。張娘子對男女關係的不同性質,是何等敏銳?她立即察覺到,這事兒沒那麽簡單。

    唐國“當色而婚”的製度十分嚴苛,想推行一個打破門閥製度的“科舉”,都受到無數勢力的阻撓。如果,這兩個孩子門當戶對,那眼前這一幕她會祝福他們的。可惜,一個是官身,一個是賤籍……他們自己知不知道自己成不了?她倒是不心疼翟家郎君,這種事情,男人甜言蜜語哄個幾天,該拿的拿到手了,一旦遇到問題,甩句“身份懸殊”,就能拔**無情。他們拍拍屁股就走了,留下姑娘,那可就苦了。

    張娘子決定,好好敲打敲打他們兩個:小娘子也別犯傻,男人算個什麽東西?沒必要為他們動心,為他們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