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天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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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章

    翟容本來說好的是, 在外麵城牆下等她。可是,他翻到外麵, 發現天氣有些改變,城外的風力變得頗大。便沒有直接翻下城牆,而是趴在城牆外側的磚壁上,等著接應她。

    這樣的行為是非常冒險的,如果她遲遲不出來,他就可能因為過久滯留此處而被發現。而翟容顯然是個不怎麽怕冒險的人。

    秦嫣的手指扶上了那塊凸出的城磚, 心中頓時大為定心。一隻腳也在城牆的縫隙中卡到了一個可以固定身子的地方。

    此時, 城下傳來一陣吆喝之聲。

    馬聲嘶揚,人聲不住。一隊負責在城外巡查的唐國騎兵,正要進入城外的守兵軍站,進行交接班的任務。

    秦嫣和翟容就如壁虎一般緊緊貼在牆邊,暫時不往外跳了。時間長了, 秦嫣的手指略微有些發麻。她換了點重心到那隻卡在縫隙裏的腳上,打算換一隻手。

    誰知那縫隙本來就非常狹小, 頓時打滑了。秦嫣手足皆空,連忙手指用力扣緊磚塊,腿一頓亂踩想重新固定住自己的身子。

    翟容看著她套著寬肥燈籠褲的短腿, 在城牆上一頓無聲蹬踢。便貼壁滑過去, 平挪了半尺, 再將自己的右腿膝蓋遞上去。

    秦嫣感到自己不知道踩到什麽物什, 總算是穩住了身形。低頭一看, 是翟容的腿, 抬頭看到翟容帶著嘲意的笑臉。翟容還趁著下麵軍士們下馬取水的小小騷動之聲,說道:“看見沒有?腿長就是了不起。”

    秦嫣氣絕,回嘴道:“我以後也會腿長的!”

    翟容貼著牆壁,笑得背部微微發顫:“輕聲些,當心下麵發現我們,把你射成刺蝟。”

    “你也同樣會變成刺蝟的!”

    “我腿比你長,一跳就很遠了。”

    “哼……”秦嫣才不跟他鬥嘴。她知道,若是真的驚動了牆下在補養交接的那些騎兵,待到利箭飛撲上來之時,她估計還是會在狼狽不堪的情況下,被他當做小雞似的帶出去。為了避免如此令自己尷尬的情形,她決定乖乖閉嘴。

    一隊唐兵有三十人,他們完成補養和交接還需要點時間。秦嫣跟著翟容像蝙蝠似的掛在城牆上。她居然還能跟他吵來吵去,彼此看來瞪去的,已然不知道害怕為何物了。

    秦嫣見那些軍士在下麵來來去去,好久都不散開,問道:“這麽久了,我們會不會被發現?”

    “再過一會兒要被發現了。”翟容一直在心中默默掐時間,城牆上好久沒有用火把掃過牆壁了,估計快了。

    秦嫣湊近他那一點兒也看不到緊張的臉,問:“怎麽辦?”

    “你自己扣緊一些身子,他們火把照城牆時,別讓他們看到就是了。”

    秦嫣點頭表示知道了。可是她稍微一點頭,用力不均勻了,而敦煌外城的城牆壁也有了些年頭,有些地方有點風化了。手中抓著的磚忽然碎了一角,她身形不由自主一歪。

    翟容出手將已經失去平衡的她,一把抱住。他又唯恐被下麵的唐兵發現,用身子將她按在牆上,兩個人緊緊貼在了一處。

    前幾日秦嫣跟著他一起去香積寺練輕功的時候,也是這般時常被他貼在牆壁上,以躲避武侯巡夜的隊伍。當時,她沒覺得有任何的異常,他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勁。

    此刻,再次貼在牆壁上,兩人的感覺,忽然就不一樣了。

    秦嫣隻覺得一陣眼花淩亂,他的嘴裏還帶著淡淡的酒味,他的鼻子那麽挺,幾乎貼到她的臉上……她好想退開去,可是在這個祁連山風呼嘯的城牆一側,她的四肢實在找不到可以支撐的地方。她的兩隻手在半空裏抓瞎了半日,竟然隻能抱在他的脖子上。

    這下子,兩個人都愣住了。兩顆心都劇烈跳了起來。

    身子貼緊之後,翟容發現,她也不是如表哥所說那般不堪。畢竟是已經過了婚齡的姑娘,該有的都還是有的。柔柔軟軟,凹凹凸凸,帶著淡淡的香氣。他低著頭看她的臉,修長的纖頸,菱角一般的小口……雲水居堂屋西側,那糾纏在一起的兩個人再次出現他的眼前……他忽然知道了,如何用舌尖抵弄她的脖頸……他想聽到,她的嘴唇裏的聲音……

    翟容發現,自己在雲水居出過的醜、丟過的臉,又要在此處上演了!而且,還是與若若身子緊貼著的時候!他再將胡袍扯來扯去,怕也遮不住身子的變化!

    秦嫣發現雙方貼得實在難堪,用膝蓋微微一頂,稍微隔開些距離。翟容立時感覺到,她是如此明顯地要與他保持距離!

    翟容憤然,無聲翻了個白眼,拿下發髻上的玉簪,用力在她腳下迅速趴下一塊碎磚,讓她的腳踩進去。低聲道:“若若。”秦嫣腳一旦有了落處,便把手臂從他脖子上挪開來。

    “嗯?”

    “自己找機會出去,月牙湖邊見麵!”話音一落,他忽然一腳將自己從秦嫣身邊的牆壁蹬飛出去,張開雙臂,仿佛一隻風箏一般,從城牆上平地升起。

    秦嫣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貼著牆,無奈地看著他的遠離。

    “什麽人!”

    城牆上軍士們吼叫起來,引起一陣騷動。無數火把向著翟容半空中的身影照過去,同時,十幾名弓箭手立上城頭,抽箭、搭弓、控弦、射出,一係列動作流暢到令人心驚肉跳。

    秦嫣隻覺得頭皮上一陣陣勁風猛飆,許多流星般的白羽箭向著翟容在空中的身影射去。翟容在空中的身影陡然一凝滯,倒栽蔥似的砸向下麵的馬隊。順手推翻一名軍士,將對方的坐騎搶到手。非常囂張地在騎兵隊中,左衝右突引起一片混亂,惹出一番喧鬧。然後扯轉馬頭,向著大漠衝去。

    他的動作自然讓常年守邊,對戰事有著異常警覺的敦煌守軍們感受到“調虎離山”的可能性。在校尉的迅速調度下,士兵們沒有全部湧向外牆,而是死死把住城牆內側的那一麵。

    唐國的騎兵絕非等閑,城牆下的軍士們轉瞬之間便整好了軍容,以完整的隊形,帶著肅殺之氣如灼熱鐵流一般破開夜空,不依不饒追著他而去。

    如果秦嫣和翟容是要從城外去城裏,秦嫣此時若趁亂試圖翻越入城,肯定已經被發現了。

    但,他們隻是想混出城玩而已,並且早已走完了四分之三的出城路。翟容在城牆壁上接應她,也讓她翻越大半城牆以後的體力獲得了充分的恢複。無論守城的校尉如何算計,也不會想到這所謂的調虎離山,隻是一個頑皮少年給他們開的玩笑而已。

    當整個敦煌城都開始全方麵防衛之時,本身就具有強大防衛功能的外側城牆,就成為密集交織的火力網絡中唯一一片容易被疏忽的死角。

    秦嫣感到,外城牆的壓力陡輕,順著他給自己撥出來的兩塊城磚,翻到城樓腳,沿著城牆黑影縮到城牆的邊線上。

    她不敢搶馬,向著翟容的反方向奔跑著。

    因天上沒有月光,秦嫣所在的方向成了一片暗地。她跑出很遠見沒有人注意到她,方放下速度來。

    她小心翼翼避開那些輕騎背箭、馳馬來去的唐國騎兵,向著月牙泉方向跑過去。

    大漠上戈壁、荒漠為主,紮合穀是不會有專人養著馬匹、駱駝供他們使用的。若派他們出來,不管是遠去於闐,還是南下居延,都是靠兩條腿長途奔跑,或是用兩隻手去搶坐騎。

    因此,秦嫣奔跑起來雖然比起四條腿的馬來說,還是有一定的差距的。但是,呼吸、四肢都特別和協,跑上個幾十裏也不會有太大的喘息。月牙泉離敦煌也就十來裏,以秦嫣的腳程來說,根本就不算距離。

    黨河在鳴沙山背後靜靜流淌,月牙湖水豐草密。

    沒有明月照耀的月牙湖幾乎沒有任何風景,一片暗沉的世界。

    白日,月牙湖還是會有一些旅人、動物過來飲水的,此刻到了夜晚,是一片無人的地帶。她翻過鳴沙山,風沙撲麵中,她熟練地避開了風向,在月牙湖密集的水邊蘆葦上,找了一片風比較小的地方,安然坐下。

    秦嫣沒有發現翟容的蹤跡,她估計,翟容既然那麽喧嘩地吸引了大批唐兵追著他跑,大約也不是那麽容易擺脫的,估計到天亮,也未必能等到他。看著眼前的湖水,覺得跟他跑出來很莫名其妙,但是也很刺激。

    河西上空的大風不住吹拂,那罩滿天空的濃雲在風的撕扯下,漸漸出現了一縷縷的破損。高空的明月若隱若現地在雲的遮掩下,顯出了清逸流瀉的光芒。將寧靜的月牙湖映照得如同一彎灑落在人間的鏡子。

    秦嫣坐在這麵上天誤落人間的月之明鏡旁。

    她開始回想自己翻出城牆的整個過程。不斷回思,自己能否在完成刺殺□□使者之後,也按著今日的方式逃出敦煌

    她反複推敲。她這次出來,翟容為她撥磚墊腳,在外城接應她,最後又為她引走唐兵的注意力……可是,至少,翻前半段城牆她已經有些把握了!

    自幼無數次死裏逃生的她,有一種感覺,那高大的城牆一旦被她踏過了第一次,也會有再踏過第二次的可能!

    她握緊小小的拳頭,重建立自信,令她雙眼發光。

    她似乎感覺到身體裏充滿了一種嶄新的力量。自從翟容教她武功以後,她時常能在身體裏感受到這種力量的悄然滋長,而此時的雲天、靜湖,越過城牆帶來的成就,越發讓她心思澄明,體內的力量雄沛生發!

    一瞬間,如有瀑布衝過玄膺,丹田裏明堂湧動。

    她覺眼前湖中星月之光,劇烈變亮,很快連綴成一片炫目白光。她站在那片白光中,從丹田到胸腔中一條絕細的通路在隱約建立、衰變、又重建,幾經轉化,此盛而衰,衰盡又長……

    秦嫣滿身僵硬不能動彈,眼前的白光不知過了多久才慢慢散去。

    她不懂得,這是以老巫那份心法為媒介,被她以堅定意誌藏養九年的內力,正在邪氣上湧。這股力量,是那紮合穀的老巫讓他們修煉的。這些年,她為了能減少睡眠,從不曾停止過每日兩個時辰的訓練。今天,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契機,徹底爆發開來了。

    可是,這種力量,更容易發生的是脹飽經脈,破血而死。她覺得自己周身百骸均變得虛軟無力,似乎心神魂魄都被一隻無形的手在不住搓揉,開始縮成一團皺皮。她無法控製自己的精神幻力,眼睜睜看著自己墮入未知的黑暗。而黑暗帶來的恐懼,令她越發渾身無力。

    此時她身邊一個大沙丘上,傳來陣陣馬蹄貫耳。緊接著一聲驚破雲霄的馬兒嘶鳴聲,將她引得睜開眼皮。

    她抬起頭,看到月光下,無數星子閃爍,密集處聯成帶狀的便是銀河。在斜斜鋪展的銀河麵前,剪影般地勾勒出一人一騎的俊采飛揚。

    翟容騎著那匹搶來的戰馬,顯然是剛剛飛奔而至。戰馬被他拉得人立起來,用粗壯的後腿支地,高高昂起健碩的頭部。

    “若若!若若!快上來!他們追過來了!”翟容的聲音傳來,站在壯闊的璀璨星河前,他笑得那般恣性率狂。他將韁繩一拉,戰馬踢飛沙土,向著秦嫣滾滾而來。

    秦嫣覺得自己正掙紮著墜入黑暗,眼前被他雪亮一激,仿佛又重新掙出來了一般。

    眨眼間,他的馬已經到了秦嫣麵前。馬蹄匆匆,他也沒想到她正在過生死玄關。翟容的馬是唐軍中臨時搶來的,畢竟並非多麽神駿。大漠平坦沒有遮擋,追兵很難甩脫。在他們身後,唐兵依然在竭盡全力地追趕著他們。翟容稍微側出馬背,手臂一長,將她從月牙湖邊抄起來。丟到自己的身後,手中一帶,將她的手臂環住自己的腰身,道:“抱緊我,別跌下去!”

    戰馬在他的驅策下,如跨月淩空一般,踩踏過月牙湖邊的蘆葦叢,撞開碎銀般蕩漾的波光,驚起一灘休憩在湖邊的白鷺。

    七八隻雪白的鷺鳥,急急振翅,在夜空中劃出筆直平飛的白色線條。

    戰馬則化作一道煙塵,向著無盡的戈壁深處疾馳而去。

    唐兵們手中的火把,在他們身後留下一片淡淡的紅色火光,彼此的距離漸漸拉遠……

    月牙湖水,平如天鏡。

    天鏡上,白鷺翩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