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星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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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召快步走上來,  一把拉著翟容的胳膊:“起來起來。”翟容他自然是拉不動的,不過秦嫣看到有外人過來,  也不好鑽在他懷裏,  連忙抽身退了出去。想到自己裹著被子也不妥,  將被子放下來,  努力端莊地坐在床榻上。

    翟容隻得鬆了手,聽到楊召又說:“我說表弟,  你要喜歡女人好生找一個。與你兄長的客人在床榻上拉拉扯扯,  這算什麽?”其實秦嫣的身份,  還真夠不上“客人”兩個字,  楊召就是特意拿“客人”這兩個字去壓他一下。

    翟容此時跟秦嫣相處,玩伴的意味更多一些,  並沒什麽男女之私情。揚臉道:“你胡說什麽?”

    楊召也沒怎麽仔細看過秦嫣,  此刻將她仔細打量了一下,  搖頭評價著:“你看看那姑娘的胸,有奶/子嗎?你圖啥呢?”秦嫣正襟坐著,扁平的胸口一覽無遺,  沒想到楊召如此沒遮攔,  嚇得紅了臉。雙手捂住胸口。

    翟容站起來一掌往他肩上拍過去,  楊召一邊躲避一邊道:“我有說錯嗎?薄得跟張紙片兒似的……誒呀……痛啊!”

    翟容聽到“薄得跟張紙片兒似的”,  不禁愣住,  生生刹住了手。他分明記得,自己方才也這麽說過她。當然,他並沒有這種猥褻的意思。

    他心虛地回頭看看秦嫣。

    秦嫣果然惱到了,正捂著前襟,目光無比嚴肅地盯著他。

    翟容怒了,手指迅捏住楊召的肩骨:“閉上你的嘴,再敢亂說,讓你三個月抬不起手。”他這回總算是領教了楊召的葷話有多泛濫,嘴上是有多不把門了。淩空一提,將這表哥足不點地地帶出秦嫣的屋子,對秦嫣道:“快些睡覺!”順手將屋門關嚴實。

    楊召被他捏得眉毛眼睛扭成一團:“你又欺負人!哎呀!早晚老子……”

    “怎麽?”翟容眉毛一豎,嘴角一歪,“你自己細想想,你方才對我哥的‘客人’說了什麽?”他冷笑一聲,“我說給姑媽聽,你說她會怎麽教訓你?”

    楊召喊冤:“她算哪門子客人啊,有何說不得?”

    翟容哼道:“你自己才說她是客人,這麽快就改口?”

    楊召被他拿住口舌之短,癟了:“好表弟,表哥錯了。”

    “慫樣!”翟容搡了他一把,放了手。

    “走了走了,聶大哥等著我們喝酒呢。”楊召連忙靈活地換話題。

    翟容點著他,警告道:“以後,不許在小姑娘麵前說那些混賬話。”

    楊召心中暗道:哪有不說混賬話的男人?你小子隻是毛沒出齊,還不懂這些!

    看翟容稍微氣勁過了一點,他手臂圓滑地勾住翟容的脖子,跟他勾肩搭背:“我說小表弟,你不要這麽實誠,以為是個姑娘都是要當仙女兒捧著的。改天哥哥帶你去喝花酒,你就知道了,這些樂坊的小娘子,皮厚實著呢,什麽沒見過……”

    “哦,知道了。”翟容聽著他絮叨,眉頭攢得緊緊地敷衍了一聲。

    他覺得幽若雲這個小丫頭看起來還是眼神很幹淨的。捉翠鳥時,她的那雙眼睛露在水麵上,清澈地像兩汪水晶丸子。這樣的姑娘,就生活在那種汙言穢語的環境裏嗎?他沒法想象,她抱著個琵琶,坐在歡場之中,旁邊一堆浪蝶狂蜂,一時議論她的身材,說不定還會伸出手……

    不過,他也管不上這些事,隨著楊召折出杏香園,去找聶大哥他們喝酒去了。

    屋子裏,秦嫣重新將被子披起。

    了一會兒楞,想著翟容被楊召纏走了,估計他們一會兒不會出來。那個楊表哥真是讓她很是難堪啊。那些話,說真的,她在樂班裏不是沒曾聽過。以前都是毫不介意的,可是在翟家郎君麵前,這麽被他的族親議論,實在很有一些撞牆的心思。

    可是,又能怎樣?

    她想起自己尚有事情不曾做完,從床榻上爬了起來。找了一身外裳穿戴好。自己將頭在腦後梳了個辮子,拿起放在屋中的琵琶,走出屋子。

    她在杏香園裏找個石階坐下,拿起木撥子,準備在月夜下彈琵琶。上一回她僅僅是在屋頂上跳躍幾下,琴娘就出來斥責與她,若是夜下彈琴呢?

    杏香園到了夜晚就分外寧靜,樂師們都不會在晚間練琴,隻有琴娘的琴聲會在暮沉夜露之時,悄然而起。她的琴聲哀婉幽怨,彈起那《西缺曲》時則咽噎宛轉,令人聽著心生悲戚。

    除了被家主挑走的幾個去為二郎主和他的客人彈琴助興的樂師,杏香園剩下的幾個姑娘早已吹滅了燈準備睡覺。

    忽然,一曲教坊司時常能夠聽到的,俗到不能再俗的《春宵樂》在園子裏彈了起來。彈的人因早已熟練無比,彈出了一股油勁兒。惹得杏香園還不曾入睡的姑娘們都堵住耳朵,隻不知道什麽人這般膽大妄為,也有聰明的猜到是那個“蔡玉班”請來的樂師。

    其實,府中私養的樂班姑娘都是看不起外麵的姑娘們的,她們入了府,平日裏見的都是達官貴人,不需要與人逗笑戲謔出賣皮肉,生老病死自有主人會安排。特別是攤上翟家主這種主子,年齡大了配個看得上的小廝什麽的,生的孩子是翟府的家生奴,無形中就更容易得到主人親厚。

    而如花蕊這般散單在外麵的,年輕時候就難免被各種三教九流的客人揩油。年齡大了則大多是入了低等妓寮。

    隻不過,對方才來三天,大家都保持著明麵上的客氣。可是跟二郎主那付郎有情來妾有意的模樣,很多人都看不慣了。

    醒著的人,便暗暗期待著琴娘給這個姑娘一點教訓。

    那俗氣的曲子並沒有被琴娘悍然一聲打斷,大家聽到一個特別清脆柔軟的聲音從某個角落中傳出來,與那《春宵樂》纏來纏去,聽著那《春宵樂》漸漸走形,越來越難聽。大家在屋中心照不宣地笑了,琴娘雖然沒有打斷花蕊彈琴的那點“雅興”,但是用了點手段在將她的曲子帶歪。

    這就是她們沒人敢在夜晚彈琴的原因,誰彈就會被琴娘的曲子纏住。

    在琴娘的曲子牽引下,那《春宵樂》跟條長滿了刺的毛毛蟲一般,扭來扭去掙紮地奄奄一息,叮叮當當的聲音,快從琵琶曲變成打鐵鋪了。

    於是,很老實地停住了。

    過了一會兒,那《春宵樂》又開始歪歪扭扭出現了,果然被帶歪了曲調,每個音都聽著奇怪。可是隨著彈琴者心情越來越穩定,那曲子漸漸就恢複了先前的圓熟流暢。那彈曲之人似乎到了興頭上,越彈越高興,一派春意融融的快活感。

    秦嫣邊彈邊想著二郎主帶她練功之事。

    這些年,她花了無數精力在腰身腿指的力度和準確度上訓練,從未有過能引氣過體,騰轉挪移的修為。這幾天初窺門徑,心中暢快宛如三月花開,怎能被一些幽暗小聲音所左右?

    忽然,一塊石子擊中了她的琵琶琴弦,聲音如裂帛一般溘然斷裂。秦嫣從方才快活入雲霄的感覺之中一下子墜入凡塵。她沮喪地看看手中被石子打斷的琴弦,心想,她不就是彈個琴嗎?何必如此凶悍。

    一道白影從樹叢中走出來:“不懂事的小丫頭!”琴娘聲音裏顯然帶有怒氣,“上次便跟你說過,夜晚莫要出聲鬧人,怎麽又來了?”

    琴娘自己時常夜晚琵琶如訴,卻不讓人在晚間彈琴。不過她應該算是此間的主人,秦嫣的確不該跟她鬥這個氣。當下連忙放下琵琶跟琴娘行禮:“琴娘對不住,奴婢隻是心中煩悶,想散散心。”這自然隻是托辭,她的確是故意將琴娘引出來見麵的。

    自方才翟容告訴她,琴娘來找她是為了翟家主的事情。她想到,琴娘可能是看到她和二郎主在一起,便不打算找她做翟家主吩咐的事情,心中頗為著急。

    那日翟家主給了她樂譜,她不認識曲譜已經非常不好意思了,如今,翟家主差遣了琴娘來找她,因為她和二郎主在一起而使這事無勞而返,她甚覺對不住翟家主。為了翟家主,她一定要學會《西缺曲》,也不枉翟家主請她來府中做客一場。

    琴娘哼了一聲:“娘子若有煩悶就等出了翟府再煩悶。這裏是你隨意撒野的地方嗎?”

    秦嫣心係著要完成翟家主的囑托,說話越謙卑恭順:“奴婢那日得翟家主一張曲譜,可是不會識譜,不知道琴娘姐姐可願意幫助,如願意,奴婢明日問家主討來再學習一下。”

    琴娘本來就受了翟羽所托來教她曲子,方才在秦嫣屋中看到似乎有旁人。湊在窗前看時,現二郎主在,便不再樂意跟她教琴了。打算明日跟翟家主推脫,那花蕊小娘子一直跟二郎主在一起,她不方便教。此時,見她已經開口討教了,倒不好推卻了。

    當下,冷笑一聲:“你那醃臢屋子我是不能進去的,我的屋子也是不讓人進去的,隨意找個亭子我教你一遍。”

    秦嫣點頭,說:“奴婢的琴弦已經斷了,先換一根。”

    琴娘道:“你要快一些,我等不住一刻功夫。”

    秦嫣自懷中掏出琵琶弦:“不必等多久。”她的手指如錐鉗,迅將弦樞擰開,穿絲拔線,將琴弦穿上去。須臾功夫,便垂手道:“望琴娘賜坐。”

    《西缺曲》再難,也架不住秦嫣滿心想學會的熱切之情。秦嫣極其專注地跟著琴娘學了兩遍,以她對於動作的記憶能力,加上前一陣子在琵琶技巧上數千遍的錘煉,很快就能基本彈下來。琴娘再不喜外人,對於如此執著努力的孩子,終歸還是有些另眼相看的。又多教了她兩遍。

    看她基本會了,琴娘飄然站起來,說:“羽哥托付的事情既然我已經完成了,那就回屋子了。”

    離開亭子之時,還不忘記提醒秦嫣:“晚上不能在翟府練琴。”

    秦嫣道:“知道了,奴婢再不會了。”

    她壓抑住自己想要練琴的欲望,一直忍耐到第二天天亮。

    秦嫣匆忙吃了早膳,就獨自在屋裏用功練琴。《西缺曲》隻是部分技巧稍微難一些,跟《歸海濤》的難度還差了一截,她漸漸就練熟練了。

    在一次終於彈得十分滿意的情況下,她推開門想去找管娘子將自己學會《西缺曲》的事兒,去稟報翟家主。

    門一開,陽光點點下,她看到翟家主站在樹蔭下。

    ……

    ……

    敦煌城外六百裏地,有一個車隊正在原地休息。

    幾名柘枝舞女在金鼓聲中,翩翩起舞,紫色紗衣在初升的日頭下,銀帶閃爍。一名闊嘴卷須的中年人,身著彩條垂襟服,頭巾上金珠盤繞,耳畔帶著碩大的黃金圓月耳環,手指上是粗獷的瑪瑙指環。盤坐在朝陽中,由奴人們服侍著喝從高昌帶過來的葡萄酒。

    車隊內外站著三十名扈衛,皆是石/國打扮。

    石/國西臨葉河,役屬圖桑,與中原唐國並無交往,那裏是西去大秦,南去天竺的必經之路。胡商來往,無數財物在此處流經。

    一百多年前,圖桑帝國擊敗柔然、受降鐵勒之後,對周邊小國步步緊逼。對於□□這樣交通樞紐上的國家,抽取苛捐雜稅。

    石/國國王聽說,在雪山之東,有一個如旭日東升、光輝燦爛的農耕帝國與圖桑帝國接壤。他們希望通過與這個帝國建立起外交關係,能夠避免圖桑王國對自己國家財富的貪婪覬覦。

    國王第三個兄弟,昭武阡臨危受命,帶著金銀珠寶、美酒織物等禮物,翻過高聳的雪山、走過幹旱的大漠,漫漫千裏長路,即將進入了鄯善地界,孔雀河一帶。

    據向導說,再有十幾日的路程,便能進入敦煌,從而走入中原,打通□□與唐王朝的交流。

    原來是軼兒,他穿著一件淺藍色春袍,身邊放著一隻烏竹編的鳥籠子。滿臉無聊地坐在池塘的另一邊。秦嫣腳步一頓,左右一看現這孩子居然是獨自一個人在池塘邊。這事情應該是翟家這種人家不該有的吧?怎麽也得婆子乳娘跟著一大堆。

    她待縮回去,軼兒看見了她,跌跌撞撞朝她奔過來。

    秦嫣的屋子離園子門口非常近,怕他追到屋子裏爬床、翻東西太煩,就不退反而迎了上去。軼兒氣喘籲籲跑向她身邊:“阿姐,阿姐。”

    “做什麽?你家仆人呢?”秦嫣遠遠問道。

    “我不讓他們跟著!”軼兒大聲道,他忽然停住了腳步,看著秦嫣道:“阿姐,你是不是壞人?”

    秦嫣轉念想到,他們翟家雖然表麵看著此處沒人。不過,以翟家主的性子,一定會有暗扈衛看著自己的寶貝兒子。那軼兒踟躕的模樣,大約他父親也警告過他,莫要與她這種陌生人靠攏。於是,秦嫣順水推舟阻止他,將雙手攏在口邊,大聲道:“我是一個壞人——”

    “啊!你真的是壞人?!”軼兒天真地露出了吃驚的神色。

    秦嫣重重點頭,揮手道:“你不要靠近我——”她知道,如果軼兒靠自己太近,說不定會有像翟雲那般的扈衛來將他們分開。軼兒既然一個人在這裏逛,又心情不好的樣子,如果此時出現藏著的暗衛限製他的行動,一定會讓這小兒郎子不痛快的。

    秦嫣又加重了語氣:“姐姐是陌生人——不要靠近我——”

    軼兒果然跟她遠遠保持了距離,兩人隔著池塘的一片水麵,相距有一丈多遠。水中小魚接喋,激起粼粼水波。秦嫣注視著那些小小的遊魚。

    軼兒忽然又大聲道:“阿——姐。我們這般遠遠說話,可——以——嗎?”

    秦嫣感覺到了他的寂寞,對他道:“可以——”

    “阿——姐,你真的不會捉鳥嗎?”軼兒問。

    秦嫣道:“不——愛——捉。”

    “為——何?”

    “捉了鳥,拔毛——去內髒——洗血水——插在樹枝上烤了半日,沒什麽肉——沒勁!”

    她說的話語太長,軼兒隻是普通孩子的耳力,聽不懂道:“你說什麽?——”

    秦嫣說:“不——愛——捉!”

    軼兒不死心,喊道:“那就是,會捉,對嗎?——”

    秦嫣說:“是——的。”

    “阿——姐,你幫我捉這隻鳥行嗎?”

    “哪——裏——有——鳥?”

    “是一隻翠——鳥,不知道什麽時候會過來。”軼兒指著湖水道。

    “我捉個麻雀給你吧,還肥一些——”

    軼兒看了看她:“阿——姐,你要優——雅一些,不能老想著吃——鳥——”

    秦嫣覺得他老氣橫秋的頗有意思,道:“那我們別說話了——等鳥來了,我捉給你——好嗎?——”

    軼兒笑得小牙齒都露出來了:“好!”

    一大一小兩個無聊的家夥坐在湖邊好一會兒,空蕩蕩的湖麵上始終隻有幾根精瘦的荷梗,在湖麵上與倒影一起勾勒出奇怪的線條。軼兒無比失望地站起來:“阿——姐——,我回屋子了。”那翠鳥很少在池塘出現,必須專程守候才能捉住它。

    秦嫣道:“別——但——心—,—等會兒你小叔喝完了酒,會幫你捉鳥的——”

    軼兒小小歎了口氣:“翠鳥有空的時候,小叔沒空,”軼兒說,“小叔有空的時候,翠鳥沒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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