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若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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廳堂沒有門,兩麵錦緞帷幕以塗金青鳥紋銅鉤挽起。朝向庭院的一麵, 有翟家私養樂班在奏樂助興。幾個本族年輕人耐不住“骰盤令”的拘謹, 早早就開始行起擊鼓傳花一般的“拋打令”, 彩球落到誰手中,就要起身在庭院裏隨著樂班的琴聲來一段舞蹈。
一番酒喝到日落時分,夕陽返照屏風,便開始有人告辭。搖曳著五彩綢帶的香車寶馬,載著河西貴人們, 在熏熏酒意中走出了翟府。翟容親到門口送人。
翟家主則留在“鬱遠堂”內招呼族中親朋。
此時已經令下人將先前的宴席撤走,重新換了燙過的越州淺色酒具、茶碗、豆盞, 重新擺過席位。還為族中老人們傳了靠胳膊的憑兒和塞在腰下的軟枕,讓族中親眾可以放鬆一些隨意趺坐。
留下來的都是族中近親, 是要在翟府過夜的。這樣的酒席通常要飲至深夜。女眷們不勝酒力, 在婢侍的攙扶下, 去後宅客房更衣洗沐了。
翟容送完賓客回到“鬱遠堂上”, 聽到如此對話。
“……翟家主, 二郎主已近冠歲,可要留意起親事來。”一名族老道。唐國戰亂剛結束,聖上提倡男子二十弱冠前而婚, 翟容十七歲定個親也是應當在考慮之中的。
翟羽道:“舍弟去歲在長安‘太極宮’被皇上親敕為皇家近衛, 此事就不當著急了。”
男子作官則要為政務、軍務奔波忙碌, 三十娶妻的都有。當然,侍妾可以早早就納。例如,他與宜郎的父親翟雲誠便是如此,二十三歲從軍前,家中有一侍妾生下了翟羽。直到三十多歲才娶了華陰的楊氏女為正妻,有了翟容。
那族老驚喜地張大眼睛:“二郎主入仕了?”翟羽道:“二郎要多奉侍聖上,待多些功勞在身上,以後為官能有‘上資’之選,會更有前途。”唐國論功行賞之時,同樣的軍功,依照出身不同而分“上中下”三資,各有高低。
少傾,有人拈須而笑:“如此甚好,待二郎主年過弱冠,這族中又可以出一個做官的家主了。”
翟羽微笑。
的確,宜郎才是翟家長房嫡孫。翟羽隻是侍妾所生的庶出長子。
當年他們父親去世之時,宜郎隻有六歲,因吐穀渾趁中原隋唐更迭之亂入侵敦煌,翟家族眾迫於無奈才推舉他暫代家主,說好等翟容行過成人禮之後,便將家主之位讓出來。翟羽接了聖上的差遣,做了河西密諜頭目,身上隻能捐個散官。從表麵看,是個沒什麽官身的散人。做這個翟氏家主,顯得越名不正言不順了。
翟容看族中之人又在仗著年紀大、輩分高,對他大哥口無遮攔。這就是他不喜回敦煌的原因。若沒有他在,大哥自然能將一切鎮得好好的,他一回來,大哥的位置就微妙了。
翟容桌下握一把翟羽的手腕。翟羽明白兄弟要替自己打抱不平,反手拍拍他的手臂,微微搖頭,示意無妨,莫要出頭。以他如今在翟家、在敦煌的地位,已經不在乎這幾句閑話了。
這些話,族老們本來就是說給翟容聽的。讓他知道,這翟家不是他大哥的。平日裏根本不敢提。
翟容便當他們是山風吹過,拿起葵瓣白瓷盞敬自己兄長酒:“哥,今日費心了。敬你!”翟羽抬手回他的酒。
翟家族老敢如此大膽唐突的緣由,翟羽出身不好是一件,更要緊的一件則是他的妻室令族人不滿。
族人希望翟羽結交中原世家族姓的姻親,來提高翟家的地位。翟羽偏從關外帶回來一名來曆不明的女子。那女子性情乖戾,不堪受族人白眼相待,生下孩子不久,竟棄家而走。
這讓族人如何接受?
隻是翟家在西域道上的所有關卡、行商人脈都被翟羽牢牢捏在手中。這十幾年來,翟家在敦煌的地位,也是他一步步做大的。否則,哪怕翟容年齡幼小,他們也可以找一個妥當的族人把持大權。如今隻能仰翟羽的鼻息,受製於他。
他們唯有盼著翟羽盡早將家主之位歸還翟容,無論如何,軼兒這樣血統不明的孩子,不能繼承翟家。對於族人的想法,翟容選擇:幹卿何事?在他心目中,大哥說軼兒是他的孩子,自然就不會錯。這翟家家主送與他做,他都不稀罕。
翟羽之妻名叫玉青蓮。在翟容失去父母之後,曾經撫養了他三年,翟容的印象中,嫂子是個美麗的清冷女子,兄長為她建了一座高閣,名為“無遙閣”。嫂子時常一個人在“無遙閣”眺望遠處的祁連山。
翟容認為,自己兄長對她的確是心有所牽,處理了家務常陪她一起在“無遙閣”上,那應該是他們一段平靜溫馨的日子。
兄長從各國的商隊中,挑選了最華美的唐國茶具、最精致的波斯毛毯,最剔透的弗林國琉璃,在“無遙閣”中擺放使用。每日研究最新奇的菜品,從各處搜羅香氣清遠的茶葉,供自己的妻子享用。兩個人時常坐在那朱絲黑紋的綢墩上,看著遠處飲茶、聊天,一望就是好幾個時辰。
兩個人都喜歡種花草,尤其是那些深山中的奇花異草。
兄長常去祁連山中尋找花根莖球、珍稀種子回來。他們倆用祁連山每日運進城裏的雪水,以滴管慢慢飼養。三年裏翟容見過無數異色奇香的花草,在“無遙閣”上次第開放。
因翟容那時候睡覺不太安穩,嫂子還會挑安神補氣的草花讓奴子們裝在琉璃長瓶中,供在他的屋子裏,讓這個失去父母的孤單孩子有一宿安眠。
翟容還能記得,那一回,一種名為“明月珠蘭”的奇花,在夜間開放之時,“無遙閣”上灑滿藍色星星點點的花粉亮點,在夜空中飄浮流動,宛如螢火蟲一般起舞。他忍不住悄悄爬到對麵的樹上去看花。同時,也看到了嫂子低頭侍弄珠蘭的身影,而兄長看她的眼神溫柔,令翟容此生難忘。以及大哥飛身過來,一把將他從密層蔥茂的樹葉中拽出來的情形,嫂子笑得美眸含春的模樣,深深鐫刻在他的心中……
翟容覺得,嫂子也是在乎兄長的。以兄長對她的維護之心,她肯定不是族人口中那個會因為閑言閑語拋家棄子出走的“乖戾”女子。
無論曾經如何琴瑟相合過,五年前,玉嫂子還是無聲無息地離開了翟家。翟容以為兄長會不顧一切去找她。
但是據成叔說,翟羽隻是將自己鎖在“無遙閣”,五日不曾出來。
第六日他滿臉憔悴地走出來,吩咐打開府門,拿出那幾天累積的會客單,重新坐回那個家主才能使用的“朱雀書房”。從那一日起,那個會調香、弄菜哄自己妻子笑顏的翟羽不見了,隻剩下一個滴水不漏,打理翟家上下的翟家主。
不管族中人如何看待軼兒,翟容都覺得,軼兒就是他的親侄子。如果兄長願意,要讓軼兒日後繼承家業,他也會毫不含糊幫助軼兒的。
翟家兄弟陪著族親老少在“鬱遠堂”喝酒。敦煌城已經宵禁了,整個城市漸漸陷入了黑暗。翟家燈火輝煌如琉璃世界,從高空往下看去,如萬頃純黑波濤中的一隻通明小舟。
翟家的另一邊,秦嫣正在受著指責。
負責照看秦嫣的是一位姓管的大娘子,年逾四旬,排行十一。
雖是外宅粗使婆姨,倒也算看著翟家兄弟倆長大。她一腔老母雞護犢子的心態,時常可憐翟家二位郎主年少失怙。
十來年前,吐穀渾步薩缽可汗慕容伏允,因曾與前隋朝聯姻,李唐取代隋朝楊氏之後,慕容氏對中原不甚友好。趁王世充牽製李唐軍力,無力顧及西北,慕容伏允命麾下牙將犉可依,襲擊敦煌城,以掠取財物,威懾中原。
當時的翟家家主翟雲誠正擔任敦煌騎雲將軍,率兵抗敵城牆上。奈何前麵是來自草原的虎狼之師,背後的中原王族陷於軍閥混戰,無力馳援。閉城堅守了三個月,終於在一次艱難的攻城防守戰中,被亂箭射死。其妻楊氏悲慟過度引喘息之症,當夜也隨了夫君而去。遺下翟容才五六歲。
眼看城池將破,吐穀渾忽然毫無預兆地退了兵。據說他們的三位王子帶著吐穀渾一萬精兵增援敦煌,旨在徹底瓦解中原在河西的力量。這三位王子在馳援路上,竟被人入萬軍取了級,引起內亂,吐穀渾的所有軍隊將領不得不奉詔回牙庭休整。
不久之後傳來消息,“圍燕救趙”將吐穀渾鬧得政權飄搖的,正是翟雲誠的庶長子,翟羽。
翟羽飛馬趕回敦煌,方知道父母因他遲了一步,已經在吐穀渾內亂之前雙雙西去。驚悔交集,吐血昏倒在靈堂前。躺了足足一個月,幾乎一病不起。二郎主幼小,驟失父母,兄長又如此奄奄一息,內心驚懼可想而知。
管大娘子當時正當盛年,提物、燒熱水、扛木柴,手腳靈便很是得用。她的夫君和如今翟家總管成叔,曾經同為老家主的親隨,一起幫著打理翟家上下,親身參與翟家救治大郎,照顧二郎的事務。這幾年管娘子年齡大了,做不動粗活了,賦養在翟府。自己又不曾生出個一兒半女,將兩位郎主視作眼珠子,最見不得有人傷著兩位主子一星半點。
今日這“蔡玉班”鬧出如此動靜,怎能不好好出個氣?!
氣哼哼從竹林裏拗了一根細長的竹條來,幾把將翠生生的竹葉捋掉,露出那竹枝來,“啪!”一聲用力抽在秦嫣麵前的一張小石條桌上:“老成說了,小娘子你是嬌客,老娘偏不信這個邪!”她歪鼻子吹著火氣道:“今兒這道理老太婆要給你掰扯掰扯,你們蔡玉班做的這叫什麽事兒!”
“啪!”又是一下狠狠抽在秦嫣麵前。
秦嫣低著頭,一聲不吭地站著。
她覺得自己好歹也算個客人吧?總不能就地將她給打一頓吧?
秦嫣心道,對方是來捉拿邵康班主的?
她記得還有一支偽裝成胡商的馬隊就在附近,想來這支馬隊也會來助陣吧?果不其然,她看到那隊人馬現了此處的異常,正從黑暗中向允和班的車隊衝過來。月色下,這些“胡商”滿麵猙獰,眼看著就要衝到這裏來了。另有五個黑衣人立即現身而出,揮刀迎住了這支殺氣四溢的“胡商”隊伍。
秦嫣身邊的這位黑衣小郎君則沒有動,守著他們這群樂師、馬夫們站著。
秦嫣想起陳老先生膽子小,不知遇到這些人會不會嚇到。她挪動膝蓋,爬到陳應鶴身邊:“師傅。”陳老先生歎口氣,一把年紀遇上如此殺人越貨之事,著實吃嚇不小。秦嫣聞到他身後傳來的濃烈尿騷味,想到他嗜好喝酒,又吃了驚嚇,會不會是……她低聲道:“師傅,徒兒給你取件衣裳來。”
陳老先生羞愧難當,捂著臉麵不說話。
秦嫣正要爬向陳老先生的馬車,她的後頸突然被抽緊,人被淩空拎起來:“你!爬來爬去做什麽?”
秦嫣手中的琵琶被抖得,“哐”一聲落在地上。捉住她的正是那黑衣小郎君,他的聲音裏透著一股殺氣:“不許亂動。”
秦嫣嚇得一動也不敢動,黑衣郎君將她放下。
秦嫣在地上趴了一會兒,聞著師傅身上越酸臭,小聲哀求道:“郎君,你行行好,我師傅身上髒了。我要給他拿身衣服。”
那黑衣小郎君也聞到一股味道,問她:“你師傅的衣服在何處?”秦嫣指著近旁的馬車:“就在這裏,手一伸就拿到了。”小郎君上下看著她,說:“去拿,動作快一些。”
秦嫣動作果然很快,不過幾息便取回了衣衫,這些天她對陳應鶴老先生服侍周到,對他的衣物擺放都熟悉。她跪在陳老先生身旁,道:“師傅,換衣裳吧。”
“嗯,哎,乖徒兒。”陳老先生歎氣道。
秦嫣握著師傅脫下的外衣,努力用手撐開:“師傅,我替你擋著。”
陳先生開始解中衣,脫褲子。秦嫣個頭小,用力張開衣衫也擋不住陳老先生,眼看著老先生一個幹瘦的身子露將出來。小郎君指著一個樂師道:“你去幫著拉一下。”
那樂師剛站起來,但聽得一陣風聲過來,隨著一聲慘叫,一名胡商打扮之人在他們麵前被斬落頭顱,大片血花飛濺到這群樂師、馬夫身上,眾人驚叫起來,紛紛抱著頭蹲在一起。
黑衣小郎君將屍拉離這些百姓,轉頭看到,秦嫣還在努力張著手臂,給師傅遮擋身子。他走近兩步,默默伸出左手,將她怎麽也撐不起來的一片衣角扯起,為陳應鶴老先生遮蓋羞處。秦嫣現了對方在幫助自己,轉頭看著他:“謝謝郎君。”
小郎君平視前方,神色漠然。
秦嫣看著陳老先生換好衣裳,將髒衣服裹起來,放在一邊,說:“師傅,等一會兒我替你洗幹淨。”秦嫣低頭“呀”了一聲,引得陳老先生和那小郎君都望向她,方才跌落之時,她琵琶的鳳凰台、弦軸都摔了個粉粹。樂班的琵琶是借給她們使用的,等賺了錢要還。她錢還沒開始掙,先折了一把琵琶。
秦嫣不敢多吱聲,將琵琶放在身後。
不多時,邵康班主和兩名胡姬,還有那隊假冒的“胡商”都被降服了。手持金鏜的褐衣大俠和灰衣道長,帶著那五個黑衣人手腳利落地處理著俘虜和死屍。此刻又有敦煌軍方派出的人手來接應他們,黑衣小郎君便招呼著眾人,打算離開大澤邊。
那灰衣的道長沒有上馬,特地走到允和班樂師們蹲著的地方,請他們站起來:“請問諸位,方才練琴的小娘子是哪一位?”
“請問道長有何吩咐?”秦嫣走上去。
道長五十上下的年紀,看著很和善:“小娘子,你那曲子彈得不俗,師傅可在。”
“在的,”秦嫣轉頭對陳應鶴先生道:“師傅,這位道長問起您。”
陳應鶴不耐煩道:“跟他們說,你師傅不愛見外人!”
“陳老先生!”那道長出喜出望外的聲音,疾步走上前去,一把握住陳應鶴的手臂:“哎呀,竟然是陳老先生在此,幸會幸會!難怪教出如此佳徒!在下衝雲子,與你徒兒查士洛是好友,在長安時常聽他彈琴。”
陳應鶴臉皮抽動半日,道:“駐雲門的衝雲子道長?聽徒兒提起過你。”
衝道長熱情招呼:“老傅,快來!當年《秦王破陣樂》的曲作者,陳應鶴老先生在此。”褐衣光頭大漢斜持金鏜,走過來見陳老先生。
秦嫣隻知道師傅琴技很高,膽子很小,沒想到竟然如此有名。
兩位大俠寒暄一通,告訴陳老先生,這假扮邵康班主的人,真名叫髁拉赫利。原是盤踞在陰山以北的一名匪,常年在東圖桑和中原國的連年對戰中,渾水摸魚。此番東圖桑敗潰,這赫利老賊欲逃往西圖桑投靠自己的姻親。他在居延澤將真正的允和樂班所有人都殺了。自己冒充班主,然後高金聘請陳應鶴老先生為音律教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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