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所謂親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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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霞當空, 距襄陽一百裏外的郊野,紮起了座座軍營。主將大帳裏,蕭玨靠在榻上, 揉著額角閉目養神,神情微顯疲憊。

    義山撩簾一看,見狀下意識想退出來, 但又止住腳步,略一躊躇。

    這一猶豫, 蕭玨已睜開眼,問道:“何事?”

    義山走近將手中的竹筒遞上,“府裏來信了。”

    蕭玨劍眉一挑, 撥了泥封查看, 目光一行行掃過, 不由皺起了眉頭。

    見將軍將紙條擱在案上一推, 義山便自己取了過來看,琢磨了半天,不解道:“淮小郎君養在張氏女君下都快六七年光景了, 好端端的,怎麽就突然有禦史清議顧太守‘坐不贍給兄子’呢?”

    較之蕭玨這位順口阿叔,顧太守乃是顧淮實打實的親叔父, 但實說起來, 與陌生人並無分別。當年顧淮祖父在原配尚在的情況下娶進平妻, 使得顧淮祖母氣怒之下帶著顧淮父親和離別戶而居, 立誓斷絕關係, 之後兩家便形同陌路,基本不再往來。

    待顧淮祖母病逝,守過孝期,顧淮父親便攜妻任職豫州行參軍,之後戰死淮水河邊,妻亦愁鬱消亡,徒留下幼子,托家奴張德抱去投奔阿姊張氏。而顧淮祖父那邊,也是半點也沒過問。

    較之不重視同族血親、常見分家的南人,渡江而來的北方高門士族大多保留著聚眾而居類似塢堡的宗族習慣,同姓之間尚能盡力幫攜,因著張氏那層血緣關係,比起吳郡顧氏,蕭氏族人對於顧淮,可要關切的多。

    再論,自寒門篡奪帝位後,清議雖日趨衰落,但威勢猶存,這也怪不得顧太守要派人來接回顧淮擋禦史口舌,不過是一番舟馬勞頓的事。

    蕭玨冷聲道:“料是得罪了旁人,借故引事罷。”

    淮小郎豈容他有用便要,無用便棄之不理?”義山忿忿道。

    蕭玨眸中同樣閃過一絲怒色,沉吟片刻,道:“傳李鷹過來。”

    太守府。

    蕭玨不在,陸攸之二把手掌權,顧氏來人,便由他接待。

    人是下午到的,一堆人裏主事的乃是顧太守妾生子,喚顧康,貌相中上,與陸攸之年紀相仿。兩人會麵,各自微笑,坐在廳堂見過禮用了茶,先來了一通禮貌客氣的寒暄後,接著,陸攸之再領他往點翠院走。

    顧康隻字不提父親被清議一事,隻歎道:“當年長輩之事我等小輩不敢妄議,隻曉得其中有不少誤會。祖父如今年紀大了,也自知虧欠,每每念起流落在外的幼孫,便止不住要病一場,可又拘著當年在張氏祖母麵前發過誓,不好背信。眼見祖父銷毀骨立,父親誠孝,心實不忍,才特派我來接阿淮回家。”

    陸攸之淡淡一笑,並不熱絡:“淮小郎之事我並做不了主,你且先與他見過再說吧。”

    來到地兒,守衛見了陸攸之,默默低頭放行。

    顧康剛踏進外院,一眼便看見叢竹前擺著張榻,上頭坐了個正翻著書,錦衣繡服、玉雕成般的貌美小郎,眸如星,唇似丹,纖腰長腿,恣意風流神態從容,細瞧來眉間卻有一抹憂色,令人恨不得奉上千金而求一笑。

    顧康看得呆了。

    直到陸攸之喚道:“淮小郎君。”

    顧康方回過神,心頭震動不已。

    垂手侍候在旁的張德望來一眼,眸裏閃過厭惡鬱憤之色。

    在顧氏族人進府時,陸攸之便提前派人來了消息,顧淮這兩月正苦等蕭玨回府,乍聽得老家來人要接他回吳郡,猶如火上澆油,煩到灌了一肚子涼茶。他又不傻,通過張德也知曉些生身父母的情況,雖然不知道顧家圖什麽,但絕對沒有好事。

    顧淮抬眸看了眼陸攸之,嗯了聲便移開視線,連餘光也沒給顧康一個,自顧自繼續翻著《太史公書》。

    陸攸之嘴角噙著淺淺笑意,喚仆人給顧康搬來坐榻,便揮揮袖子退了出去。

    顧康被如此無視也沒見羞惱,溫柔地看著顧淮,軟下聲音先自我介紹了一番,見顧淮默然不語,又將方才與陸攸之的說辭道了一遍,談及祖父病苦,還忍不住低頭拭起了眼角。

    顧淮:“……”他眼神好得很,這家夥眼角幹幹淨淨的,擦個什麽鬼?太假了吧,演得還沒他好呢。

    你盡管說,信了算我輸。

    顧淮把人當樂子瞧,顧康似有所覺,抬頭望來,對上小郎漂亮的眸子,霎時目光火熱,聲音愈發柔和,“阿淮,我兩總歸是血緣兄弟,你可喚我一聲阿兄。”

    這目光古怪,顧淮被看得渾身不舒坦,甚至有點反胃。

    他沒說話,張德倒是按捺不住了,冷冷道:“顧郎君,奴之先主早與吳郡顧氏斷了關係,奴之小郎君,可認不得你這位阿兄。先女君也托孤於蕭張氏女君,你要請小郎君去吳郡,可得先問過蕭張氏女君!”

    顧康臉上褪了溫柔,正欲喝斥,又忍了火氣,隻淡淡的鄙薄道:“為奴該有奴的本分,主人家談話,豈能隨意插言?”

    奴婢地位極為卑下,大戶裏隨意打殺的多了去,顧康自認看在小郎君的麵子上已不算計較,誰料一直靜默不語的小郎突然翻了臉,橫眉冷目道:“你又是個什麽身份?退下吧,莫汙了我的眼!”

    那清冷高傲的神態,不屑一顧的語氣,令顧康有一瞬如臨顧氏最高貴的正房嫡子,心底下意識生起庶出已深入骨髓的卑微,幾乎要躬下身來。

    顧康掩在袖子下的手緊握成拳,故作雲淡風輕地起身,而後一臉痛心道:“阿淮,你不喜為兄,為兄也無辦法,但祖父年事已高,真的經不起耽擱了。”

    顧淮合了書往榻上一扔,滿臉趕人的不耐。

    顧康見人油鹽不進,隻得甩袖出院。

    待人出了門,張德啐了口,道:“一個庶出庶子,好大的臉!”在他認知裏,顧太守之母便是妾,顧康的身份,比他家郎君低了不知多少。

    顧淮久等蕭玨不來,等來這麽個假惺惺的親戚,弄得他煩悶不已,又開始猛灌涼茶,惹得張德憐惜地勸道:“郎君莫急,待將軍回來,定趕了他們出去。”

    顧淮神色一黯,抿唇不語,蕭玨對他,肯定已經失望透了吧,不然為何這兩個月來,明明跟陸攸之有聯係,卻一個信兒也不給他。

    夜裏,顧淮難得的失眠了,直到半夜才滿腹憂傷的睡去。睡得晚,連生物鍾也失了效,第二日迷迷糊糊醒來,便見不知在旁守了多久的張德笑逐顏開道:“郎君,將軍回府了!”

    顧淮又驚又喜,立馬坐起身,回想起兩個月前蕭玨殺人的狠戾與咬牙叫他名字的那股怒意,又忍不住心生怯意,在要不要趕緊去對老板乖巧認錯並表達思念之情一事上,竟破天荒的猶豫起來。

    張德還在那兒說,“將軍大清早便回了府,見過顧氏郎君,也不知說了什麽,不到半個時辰,顧家人便走了個幹淨。”

    顧淮一怔,頓時有了信心,忙喚婢女來洗漱,可張德一看他動作又接著呐呐道,“將軍此時已回營了。”

    顧淮那叫一個心塞,垂死掙紮問道:“阿叔可給我留了話?”

    張德緩緩搖頭。

    顧淮一頭栽倒回榻上,用被子遮住臉。

    又過了三日,實在不甘心的顧淮正打算闖營去見蕭玨一麵,結果人又回來了,還派了義山過來,告訴他:“淮小郎君,將軍讓你收拾下行李,下午隨我們一道上船去。”

    上船?”顧淮來不及高興,就莫名其妙地問道:“去哪兒?”

    義山摸摸鼻子,顧左右而言他,“郎君你還是先趕緊準備行李吧。”說完就跑了,唯恐顧淮追問似的。

    顧淮原地想了半天,才猛地意識到:蕭玨莫不是要親自送他回吳郡?!

    張德同樣被仆人吩咐了,與四婢麵麵相覷,不管心裏如何打鼓,還是先收拾好了箱子。

    顧淮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麽上的船,晚上張德送來食,他一口都沒動。

    直到義山進屋,歎息道:“郎君,你可知我們要去哪兒?”

    顧淮默默坐在燭火下,神色黯然,“我知道,吳郡。”

    義山清咳兩聲,道:“是建康。”

    顧淮陡然抬頭。

    將軍此番立了大功,朝中命他回京受賞,這一來回恐怕得幾個月,年節該在建康過了,正好張氏女君想你想得緊……”

    義山後麵說了什麽顧淮已聽不進去了,這大喜大悲之下,內心吐槽簡直要爆了表:我以為你要說分手,結果你卻是帶我回家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