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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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叔病情突然惡化。

    消息還是保姆打電話來告訴羅娜的, 她焦急地說:“怎麽辦, 我找不到吳澤人。”

    傍晚的時候,吳澤也沒有出現在集合地點,本來約定一起前往機場, 但他沒來。

    她以為他自己先去了。

    停車場裏信號不太好, 保姆的聲音斷斷續續的。

    “你能聯係到吳澤嗎?我下午的時候跟他說了老爺子情況不太好,他過來把人送到醫院然後就沒影了。”

    羅娜試著給吳澤撥了幾個電話, 能打通, 但沒人接。她告訴保姆自己也聯係不上他。保姆問:“你能來一趟嗎?”

    “這……”羅娜看了眼時間,去的話,飛機是無論如何也趕不上的。

    她的猶豫讓保姆更急了。

    “行!你們一個個都不來, 合著老爺子是我親人吧!你們不管我也不管了!出事了你們就等著後悔吧!”

    一個“後悔”把羅娜說得手心全是汗。

    “你們在哪家醫院?”

    她的車在地下車庫停了不到兩分鍾,再次開走。

    前往醫院的路上, 羅娜不停撥打吳澤的手機, 但吳澤一直不接,同時段宇成的電話又一直往裏進。焦躁讓羅娜的壞脾氣又上來了,最後她接通段宇成的電話, 內容也沒聽, 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罵,然後摔了電話。

    天黑了。

    路上燈影交疊。

    最後一次見王叔時,他有意無意拉她手的那一下, 此時好像成了某種征兆。

    吳澤還是不接電話, 羅娜在等紅燈的時候急得哭了出來。

    “王八蛋……”

    趕到醫院時, 王叔還在急救室。他在下午三點多的時候陷入昏迷, 現在靠呼吸機維持。醫生以為羅娜是家屬,跟她說了基本情況,什麽血糖高,電解質不平衡,血壓不穩定,出血處水腫很厲害。羅娜根本聽不懂。

    “能治好嗎?”她隻關心這個。

    “這不好說,還要看後續手術情況。”醫生解釋完就走了。

    又過了兩個多小時,晚上十點左右的時候,醫院下達了病危通知書。

    羅娜拿著通知書,努力辨認上麵的字。通知書上寫著“尊敬的患者家屬,患者王懷浩因——就診,臨床診斷為——,院方積極救治,目前病情仍然趨於惡化,隨時可能出現——,危及生命,特此通知您,請您予以理解並積極配合治療。”

    所有“——”都是醫生手寫部分,字跡就像攪在一起的麻繩,看得人頭暈眼花。

    醫生給羅娜一支筆。

    “請在患方處簽個字。”

    羅娜茫然,“什麽?”

    “請簽字。”

    “這些地方寫的是什麽?”

    “就是我剛跟你說的那些。患者家屬,請您冷靜一點,先把這個簽了。”

    羅娜回頭,把筆遞給保姆,保姆像躲瘟神一樣往後退了幾步,說:“你簽,我才不簽!”

    羅娜看著這張天書一樣的通知書,對醫生說:“我也不是他的家屬,家屬還在來的路上,能不能等他到了再簽。”

    醫生點點頭,他對於這種心態已經習慣了,很多家屬不願意在病危通知書上簽字,好像不簽就能阻止死神降臨一樣。

    醫生暫時離去,羅娜靠著牆邊蹲下。

    旁邊就是一排橫椅,可羅娜不想坐,那些椅子一定被很多病人坐過,讓羅娜感到一種隱形的可怕。

    羅娜從小就不喜歡醫院,或者說對醫院很陌生。她爸媽也是運動員出身,身體素質非常好,自己從小到大也沒得過大病,去醫院的次數寥寥可數。她受不了醫院的氛圍。病人緩慢的移動速度,家屬苦森森的表情,甚至擁擠的掛號隊伍,都讓她感到壓抑。

    蹲了一會,她起身,往走廊盡頭走。

    “你去哪?”保姆在後麵問。

    “去買水。”羅娜隨便編了個理由,她隻是想走動一下。

    羅娜走到安全通道口,再次撥打吳澤電話,還是沒人接。不是關機,隻是不接而已。手機沒剩多少電了,羅娜心想幹脆把這點電都打完算了,便不停撥電話。

    然後某一刻,微弱的鈴聲忽然傳入耳朵。

    吳澤的手機鈴聲是一首老英文歌,鐵匠樂隊的《dream on》,從他有手機以來就沒變過。那旋律羅娜太熟悉了,隻聽前奏就能把整個曲子串成線。

    羅娜推開安全通道的大門,聲控燈亮起。羅娜沒有看到人,但手機鈴聲還在響,主唱用嘶啞的聲線唱歌。

    everytime that i look in the mirror.

    (每一次我看著鏡子)

    all these lines on my face g' clearer.

    (臉上的皺紋日益明顯)

    the past is e.

    (昔日已遠)

    it went by like dusk to dawn.

    (像黑夜變成黎明一樣消逝)

    羅娜順著這歌聲往下走,很快聞到濃濃的煙味。轉個彎,看到一道暗沉的黑色背影,獨自坐在台階上抽煙。

    i know what nobody knows.

    (我明白沒有人會知道)

    es & where it goes.

    (它來自何方,去向何處)

    i know it's everybody's sin.

    (它是每人皆有的罪)

    u ow how to win.

    (你無法知道如何贏過它)

    “吳澤?”羅娜加快腳步,走到他麵前,“你怎麽在這?你幹什麽呢,你知不知道我們找了你多長時間?”

    手機因為長時間無人接聽,終於斷掉了,世界重新陷入安寧。

    地上堆了滿地的煙頭。

    吳澤就像個活化石一樣,不緊不慢抽煙。

    羅娜拿出病危通知書。

    “你看這個,醫院下了這個。”

    吳澤眼神微移,落在那張薄薄的紙上,他隨意掃了一眼後,從羅娜手裏抽來筆,在通知書上簽上名字。

    “拿給他們吧。”

    他的聲音異常沙啞。

    羅娜愣愣看著手裏的紙。

    “你這就簽了?”

    “不然呢?”

    羅娜往樓上走,上了兩階台階停下了,把通知書塞給吳澤。

    “你去給。”

    吳澤哼笑一聲,一動不動。

    這笑容讓羅娜莫名憤怒。

    “你去給啊!”

    他們為了毫無意義的事爭執,熟悉的旋律再一次響起,aero□□ith的曲子在這種時候顯得尤為蒼涼。羅娜情緒激動,一把將地上的手機撿起來。

    “你不接是吧!你不接我給你接!”

    電話上顯示的來電人是“劉姐”,羅娜沒反應過來這就是保姆。

    吳澤看著羅娜氣勢洶洶地接通電話,像是要大吵一架,然而沒三秒鍾的功夫,忽然捂著嘴蹲了下去。

    她一身精氣全部化作眼淚離開了身體。

    吳澤凝視她片刻,用最狠的力道揉爛了那張通知書,扔到樓下。他站起身,赤紅的眼睛看著羅娜,嗓音像磨砂一樣,幾欲癲狂。

    “他就是個傻逼,你也是。”

    羅娜抬起頭,眼睛帶血似地瞪著吳澤。

    “你說什麽?”

    吳澤又重複一遍。

    “你再敢說?!”羅娜大罵,聲音震得四層樓的聲控都亮了。吳澤隻看到眼前黑影一晃,然後左臉頰就傳來火辣辣的劇痛。

    羅娜揍人從不含糊。

    “王八蛋……你這個王八蛋!”

    吳澤嘴角一扯,“我也這麽覺得,我就是王八蛋了,你能拿我怎樣呢?”他希望羅娜能再給他來一拳,可羅娜的力氣用光了,感性重新壓製了瘋狂,她又一次哭了起來。

    吳澤寧可打一架,也不想聽女人的哭聲。

    所以他走了。

    他沒有管接下來開死亡證明,也沒有聯係殯儀館,他就像她罵的那樣,像個王八蛋一樣走了。

    後續的事都是羅娜做的,她回去找保姆,保姆也在哭,好不容易相互安慰止住了眼淚,可一去病房,見到王叔的遺體,又控製不住了。

    這麽一個單薄的瘦老頭,跟自己不爭氣的弟子相依為命半輩子,一天好日子也沒過上。

    他最後拉她那下,是什麽意思呢?

    羅娜忍不住去想。

    那時他已經不能說話了,拉她的那下就像是遺言。

    時間太晚,殯儀館不能來人了,約定明早過來。羅娜讓保姆回去休息,自己坐在之前一直不願碰的長椅上,整整一夜,為王叔守靈。

    期間段宇成又打來過一次電話。

    羅娜接了。

    段宇成聽到她一聲“喂”,馬上止住自己要說的話,問她:“你怎麽了?”

    羅娜說沒事。

    段宇成問:“你哭了?”

    羅娜稍微坐直身體,把手機拿遠,清了清嗓子。

    段宇成問:“出什麽事了?”

    羅娜還是說沒事。

    段宇成靜了一會沒說話,羅娜反問他:“你有事嗎?打了一晚上電話。”

    “沒。”段宇成笑著說,“沒什麽事,就是告訴你一切都挺順利的。”

    羅娜輕聲說:“那就好。”

    段宇成說:“那我掛了,你好好休息。”

    “那個……”羅娜臨時想起一件事,低著頭說:“對不起,剛才是我態度不好,你別被影響狀態,比賽加油。”

    段宇成聽她道歉,也差點哭出來。

    “我知道,我沒事的,你放心好了。”

    這是今晚最後一個電話,羅娜手機沒電關機了。

    月黑風高。

    段宇成獨自站在狹隘幽深的小道上。

    山林裏不時傳來夏蟲的嗡鳴。

    段宇成收起手機,抽了抽鼻子,做了兩次深呼吸。

    “沒事沒事,說沒事就沒事!”

    他給自己鼓氣。

    就在十分鍾前,出租車司機以“山間夜路太危險”為由,拒絕繼續開往目的地,把他扔在了路邊。說是“扔”可能不太準確,司機也詢問了他要不要一起回去,車費可以砍一半,但段宇成拒絕了。

    他用手機照亮路,往更黑暗的地方走去。

    新買的衣服早就蹭髒了,花了不少錢弄的新發型也亂套了。除了投河那天,他好像從來沒有這麽狼狽過。

    好在他辨認方向的能力強,記憶力也好。他知道毛茂齊家的具體地址,當初他粘他的時候,家底全報出來了,他還約他有空去他們家的桃林摘桃吃。

    段宇成腳程快,被司機遺棄後又步行了一個多小時,在後半夜趕到毛茂齊家所在的村子。按照毛茂齊的描述,他挨家挨戶摸索,最終找到了他們家的破瓦房。

    院子上了鎖,屋裏也是黑的,全都睡覺了。

    段宇成顧不得禮儀了,衝著瓦房喊:“毛茂齊!在不在——!”

    他這一嗓子沒叫醒毛茂齊,卻把一整條街的看門狗都喊醒了。農村狗比他厲害多了,叫起來威風凜凜,黑暗中還有鐵鏈子的聲音,不知是不是狗在掙脫。

    “我操……” 段宇成哪見過這種陣勢,嚇得後退三步,不敢喊了。

    狗叫了大概半分鍾左右,瓦房門開了,一個女人探出身子,睡意朦朧地問:“誰啊?”

    段宇成見來人了,連忙撲到門板邊,叫道:“您好!我叫段宇成!請問這是毛茂齊家嗎?”

    “是。”女人看了他片刻,從瓦房出來。狗還在叫,女人說了句“閉嘴”,馬上安靜了。她給段宇成開了門,讓他進到小院裏。

    段宇成緊密關注院裏的凶狗動向,小聲說:“我找毛茂齊,您能叫他出來嗎?”

    女人有點緊張,問:“你,你是學校的老師嗎?他是不是偷跑回來的,我就說他這時候回來不對勁,他——”

    “我不是老師,我是他隊友,您放心,沒什麽大事,他在哪呢?”

    女人轉身,往門口一指。

    天太黑,段宇成都沒注意到,毛茂齊就藏在門板後麵偷偷往外看。

    段宇成一見那麵條身材就氣不打一處來,他大踏步走過去,本想把一整晚的火都撒出來,可臨了忽然想起羅娜來。

    剛剛電話裏,她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憔悴。

    她肯定是碰到什麽事情了,這種時候他不能添亂,一定要冷靜。

    “ok.”他自言自語,“take it easy……”

    段宇成調整麵部表情,朝毛茂齊走去。他進一步毛茂齊就退一步,最後退無可退了,竟像個待審犯人一樣雙手抱頭蹲到牆角。

    “……”

    段宇成抬頭望夜空,長歎一聲,然後撥了撥毛茂齊雞窩般的頭發,笑著說:“怕什麽啊,師哥這不是來了嗎。”(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