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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若是懂得知足,該有多好。
他原是這樣想的。
所以在懵懂依賴的年歲,不曾求過人給予過救助,不曾求過娘親的溫暖照顧,安分守己的留在那一間封閉的院落,劃去自己的自由,來維係一份薄弱虛無的親情。
因為不做奢求,所以即便是最後失去了,似乎也可以忍下那樣的痛楚。
如果……可以知足的話。
……
慕禾說,會守著他一輩子。
她不知道,這句承諾成了他奢望起始的源頭,從幹枯到泛濫成災。亦不知道,在她說出這番話之後,他徹夜輾轉未眠,心裏暖得發疼,久久不敢置信。像是在懷裏多了一份珍寶,生怕閉眼一個不察,都會由它破碎了去。
慕禾是不會說謊的,九歲到十三歲,她一若承諾,給了他從未擁有過的溫暖與漸漸的踏實穩定。
意識到自己的本心,是華大夫要求他們不得過於親昵之後。慕禾聽話的不再在下山途中自然的執起他的手,亦不會在練劍過後的休息時,與他相互依偎著小憩,不會把玩著他的頭發,靠在他的肩頭同他說話。
慕禾並不在意,極好的同他劃開距離。他卻猶若丟了糖而不能作聲後的苦悶,極擅隱忍的將失落憋在心裏,想著隨著時間的推移或許會習慣些,可偏偏,適得其反。
……
慕禾從未在他麵前說過未婚夫的事,林立就像是平白的冒了出來的一個多餘者,姿態輕佻而倨傲,從第一眼起就惹人生厭。溫珩才算是明白這份潛藏在心近乎偏執的占有,早已超出了它本該安分的界限。
十三歲生辰過後的清晨,不請自來的林立分明是已經撞見慕禾抱著他的場景的,卻佯裝不知,末了,站在慕禾身邊,眯著眼輕慢的道著意味不明的玩笑,“這便是你的徒弟罷?等往後你嫁到我們淩霄宮來,怕是不能帶著他了。畢竟這樣好的資質,那時,早也能出師了。”
慕禾對於不願待見之人的話素來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的,像是聽到了句可笑之言,甚至於沒有搭話。
他分明知道這一點,卻還是凝神等著。期盼她能說些什麽,明確的告訴他,不會分離。
等到她起身,像是沒有聽到林立的言語,理了理衣袍,離開了……
那個時候,慕禾離去的背影,此後多年,溫珩都一直記得。
青澀又始終潛藏於心底的情感便是這樣輕易而濃烈的給過他一次傷痕,脆弱得毫無理智可言、莫名其妙。
又或許,傷他的,不是擔心慕禾有朝一日會真的違背諾言丟下他,而是他清晰的知道,她不愛他。
他們的感情是不一樣的。
……
溫珩自認善於隱忍,慕禾同林立離開的那一日,識趣的沒有跟上,在後山練了整日的劍。
沐了一日的冷風,幾乎都要斬斷心思了。
師徒禁忌,慕禾亦不曾對他有過同樣的念想,還有什麽肖想的餘地呢?
終於冷靜下來回院時,月已下中庭,夜風冷清。
慕禾倚在院前樹下,手中牽盞酒壺,麵頰之上浮著緋紅,呼吸平穩,似是睡著了。
溫珩走近,不期然聞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酒香,看到她手中原本滿當當的酒壺空置一旁。
昨夜她十六歲生辰,第一次喝酒,隻飲了小半也醉得不省人事。今日卻是將剩下的全飲幹了,想必是在婚事上被忽視了意願心底不甘罷。
這樣不開心麽?
說好要斬斷心思,卻忍不住想,忍不住心如刀割,忍不住嫉妒憤恨,像是卷入一派漆黑的深淵,刹那間滋生了那般多瘋狂的念頭。
最終還是壓下,也隻得壓下。
湊近了,在她的身側坐下,兩人靠近的手指相觸,也不知是誰的體溫傳來,那麽涼。
“阿禾。”
“唔?”慕禾抬手揉著眼,聲音細而輕,睜了些眼,眸光卻好似有點迷糊一般朦朦的,回頭將他望著。
他原本隻是想喚她回屋歇息的。
可那一刹,觸到她迷蒙的眼光,像是細微的奢望參雜了僥幸徒然膨脹,忍不住輕聲問,“你成婚以後,會不要我了麽?”
也不會想到,醉意迷蒙的人不待他猶豫,抿了下唇便是轉身,一手環上他的腰,一手則撐在他的身後樹幹之上,幹脆利落,低頭吻了下來。
腦海刹那空白,呼吸抽離,心髒猶若無法負荷,連血液都凝滯。
微醺的酒氣透過輕觸的唇遞來,明明未沾分毫,卻如同浸入神經,縹緲不安,像是真的醉了。
“我要你一個就好。”
陷入感情的時候,便是一點風吹草動也會讓那一顆心忽上忽下。
他以為慕禾至少會是有那麽點喜歡他的,不然又怎麽會做出這樣的事,說出這樣的話。開心得無可自持,在慕禾昏昏沉沉又迷蒙睡去後,偶爾忍不住,湊近了在她唇角點上輕吻,而後自己麵紅耳赤的避讓到一邊去,靜靜將她望著,一會後又再湊上來,循環往複,一夜就這樣過去。
忘了磕眼,也忘了提醒慕禾回屋去睡,心裏滿當當的唯有歡喜。
可終究,是他誤會了。
慕禾醒來之後一切如初,忘得一幹二淨。僅僅,隻是酒後的肆意。然心境上邁過那一步之後,他卻無法再回到那個毫無奢望的過去,心思越斂越沉。
而後便有了慕禾入主棲梧山莊,擇婿一事。
溫珩自然是做了些手腳的,一回生二回熟,替她攔了無數桃花。起初尚且愧疚,後來便隻剩了魔怔,心上一根弦始終緊繃著,恍似怕下一刻不察,慕禾便會給人搶了去。
他的愧疚並非是因棒打鴛鴦,而是因為慕禾偶爾會暗地蔫蔫問他,“我是不是哪裏不討喜?舅舅說即便我生得再難看些,隻要將身份擺出來,還是有人願意搭理我的,可如今是一個沒有。我……我難道是哪裏有人格缺陷嗎?”
她自然沒有,有人格缺陷的是他,充當著反派的角色,內心扭曲,麵容醜惡。
管不住的心思,叫他沉重又疲倦,卻始終堅持死死抓住,舍不得放鬆一絲一毫。
一年之後回山莊,慕禾風輕雲淡道著心中的頹唐與憂慮,他安靜聽著,猶若被人數落種種罪狀,一聲聲告知著他自私的本質,蠻橫地剝奪了她自由的權利,恍似受著淩遲之刑。
良久的靜默,他說不出話來,繃著不容自己畏縮退上一步的心思,假意閉眼寐著,卻忽而感覺額上覆上一點溫軟,一觸即離。
茫然睜眼,望見她的窘迫,良久,“阿禾,我瞧見你親我了。”
“你願意做我的夫君麽?”
終於,等來一個順心收網的結局。
溫珩知道,他們是不一樣的。
她心思澄明,無欲無求,悠閑清雅。而他卻偏執□□,早做不來放手的從容。
可誰又在乎?他隻要有她在身邊這個結局便已然足夠。
即便她不是愛他的,也許下誓言,道了生生世世同他在一起。
慕禾的縱容,給了他繼續自私的資本,他也相信時間漸遠之後,一切都會變得更好。
……
弑母之仇,是他心口的一根刺,埋得太深,陷進肉裏融為了一體。想起來不痛不癢,卻始終存在著。
來到北陸並非刻意,隻是當溫辰主動找上他時,那毫無愧疚、理直氣壯的態度叫他忽而記起,多少年前娘親牽著他離開溫府的場景:纖瘦嬌弱卻傲氣的女子在寒風下發著抖,仿佛為了掩飾什麽般緊緊攥住他的手。而他頻頻回望,宅府的人卻早早將門合攏,熄燈遠去了。
那夜的冷風,他至今都銘記。
有些人生來就是無心的,可惜娘親卻一直未能明白過來。
於是便就這麽留了下來,溫辰對他始終防備,日夜不曾倦怠。
他不愛同慕禾說道朝堂上的勾心鬥角,像是隱蔽得慣了,收斂起所有汙垢,習慣地在她麵前呈出一派乖巧溫和,仿佛這麽才能多討得她歡喜一些。故而當他聽聞溫老夫人前來尋過她時,便不由緊張介懷。怕她不懂其中原委受了欺負,也怕她撞見了他的另一麵。
忍不住同慕禾詢問,她卻倏爾回身靠進他的懷抱,別扭道,“隻是夫人都喜歡喚你珩兒,唔,可我都沒這麽喚過。”
他一時怔了,言語在心尖回味一道後竟至於受寵若驚。處理起國家大事也素來有條不紊的人,卻仿佛突然被這個問題難住了,前所未有的認真:“那這要怎麽辦?”
慕禾眨了眨眼,“我就是吃個醋,不礙事的。”
她輕描淡寫,他卻似個愣頭青般,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生怕她有一絲委屈,親自著手在幾日之內遷居。兩人簡簡單單的搬來,他望著滿庭的清冷,才忽而意識到衝動,竟就這般一頭熱將她拐來,卻尚未來得及打點好一切,出糗到叫人覺得窘迫。
慕禾卻不覺受到怠慢,一派認真安排著哪裏可以種上芭蕉,哪裏可以養花,言說著又怎麽會冷清呢?
她仿佛總能知道如何才能叫他更喜歡她一些,情不自禁,攬住她的腰身,“阿禾,給我生個兒子吧。”
喜歡到了極致,便開始患得患失,尤其像他這般手段並不光明的。
甚至於想要用孩子栓住她。
婚後小半年,他不曾怠慢過什麽,慕禾肚中卻仍未有氣色。
尋醫之後,大夫道慕禾體寒,一來難受孕,二來受孕時也格外艱辛,須得時時刻刻小心注意,怕會小產。遂抓了藥,用以調養滋補。
日複一日,朝堂之上的風向也終於開始變幻,開始慢步走向了最後的關頭,局勢總體大好,卻免不得暗湧難測,翻起些許漣漪,到底也一切盡在掌控之中。
心底卻總還是不安,不自覺謹慎起來,放緩了進程。
直到那日墨竹長身立於殿堂之下,低聲道,“溫大人不曾有過軟肋,又何須如此謹慎呢?”
他不作答,眸色轉淡。
適時宮中正傳來消息,一位娘娘懷胎六月,不知怎的小產了,一屍兩命。皇帝膝下血脈本就不多,痛失一子震怒非常,後宮朝廷局勢皆無比緊張。
太醫在廳堂之上事無巨細稟報著事情來龍去脈,他卻沒能聽進去幾句,從頭到尾就問了一個問題:“她是如何小產的?”
“是那娘娘身邊的侍女有問題,攙扶她散步的時候推了一把。本是個塞外來的姑娘,身子骨硬朗得很,誰知這一跤便是能將她的命都給拿去了。”
他知道自己唯一的軟肋是在何處,思慮濃重而不安之際,向太醫詢問了避子的方子。若朝局這方起了波瀾,免不得會需得武力解決,他實在不敢想象那時若是慕禾懷了孩子,會是個怎樣的光景,尤其大夫曾經言明她即便是懷上了孩子也需小心謹慎才行。
如今並不是個合適的時機。
太醫道西域有種齡紅花,少量服用並不會對女子身體有損傷。
他起初還是不願的,沒有人會比他更加盼望孩子的到來。隻想著若真有一天局勢驟變,他大可什麽都不要,帶著慕禾離開就好。
直待後來的一日懷永王突然尋上門來,撞見在樹下午憩的慕禾。同樣是男子,他自然瞧得出他眸中的驚豔與侵占,更明白他們這些王公貴族的劣根,曉得他起了心思。
慕禾就是從那一刻起成為了不知情的當局者。
牽扯過深,自然也便不能再若從前那般,能夠計劃著全身而退了。
於是便配了避子湯,又怕長期服用會對慕禾的身體會有損傷,便寧願自己克製些。不敢再經常抱著她說話,偷吻她的臉頰。但凡是個男子,對自個喜愛入骨的女子都是沒有自製力的。
慕禾並沒有對他減少的親昵有所反應,他卻好似失了糖,滿心的苦澀。因為不能親近,也因為慕禾的毫不在意。
後來局勢驟變,他被懷永王的宴席拖住,祁容公主向皇帝請婚,溫辰則給了慕禾一封休書。
他不知道慕禾為什麽會接受得那樣輕易。離開時訣別的話語恍似僅僅有些悔不當初,除此之外,連疲憊的表情都並不深刻。
她說當初的誓言都是不作數的。
每字每句都刺入了他的骨髓,觸及了他這麽些年都不敢觸碰的底線。
她離開的時候,竟會如此的不痛不癢,恍似從未將他擱在心上。
所有的局到了這一刻,險些叫他掌控不住,也在沒有氣力與心思掌控。仿佛已然滿盤皆輸,其他的利得都已無關緊要。若她不要他了,他還要盼著什麽才能活下去呢?
尚餘的,唯有殺母之仇和奪妻之恨。
他被溫辰困在朝堂風雲之中兩年,如願以償的弑殺先帝與懷永王,架空尉淮與溫辰。隻盼著等事情結束,便去尋慕禾。
可多少次夢中聽到風聲驚醒,趕不及披上外袍便匆匆走出庭院,期盼著慕禾會有那麽一天突然回心轉意,回來看看他。
但她沒有,一次都不曾。
為什麽呢?
是她終於發覺了他醜惡陰暗的一麵,失望至極才會離去的麽?
亦或者是她臨別之際詢問的避子湯之事?她以為他不想要孩子,一直都給她喝的避子湯?可那時的境況,又要怎麽解釋?
這第二種的猜想,終於讓他心生了些許盼望。因為在這猜想之中,她還是有些在意他的。
於是便去了。
相隔兩年,第一次正大光明地站在屋下見到慕禾時,她正撐著一把青傘,在紛飛的大學中緩步而來。
抬眸時輕描淡寫而疏冷陌生的那一眼,勝過寒冬的飛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