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人之信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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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浪隨心這一驚非同小可,險些便跌坐在了地上。這時聽那佛像又“嘿嘿”一笑,接著竟開口說了話,“若不能辦光明事者,應當直在餘靜室,一心誦念,日日如是行懺悔法,勿令懈廢。”浪隨心聽出正是老夫人的聲音,揮袖打散眼前的煙霧,仔細瞧去。但見那尊“佛像”盤膝端坐,穿僧袍,披袈裟,滿頭銀絲,卻是位花甲老嫗。
浪隨心抹了抹額前汗水,暗自氣苦:“大白天的裝神弄鬼嚇唬我,莫非她患的是瘋癲病?”
那老嫗道:“我這病非同一般,你醫不好的,還是回去吧。”說著從佛台上滑下來,向內間走去,步履輕盈,絲毫不顯病態。
浪隨心跟著進去,這隻是一間普通居室,除了床櫃,並無其它擺設。浪隨心道:“老夫人,您所患的莫非是心病?”白老夫人忿忿道:“心病,心病!隻要他一日不停止作惡,我這病就一日不得好轉。”浪隨心點了點頭,他已約略明白一些,想必是白歡喜率領無德幫作惡多端,老夫人勸阻不了,一氣之下發了病。她穿著舉止大異常人,時而清醒,時而瘋癲,難怪湖州城的郎都醫不好她,這心病還須心藥來醫才是。
浪隨心道:“老夫人為何獨自居於這偏僻的別院?身邊又沒個人照料,一把年歲,恐怕不妥。”
白老夫人壓低聲音,神秘的道:“噓,前麵好多冤魂啊,都是來索命的,我躲在這裏,有佛祖保佑,便不用怕了。”
浪隨心歎了口氣,道:“老夫人在此清修,是為兒子積功德吧?”
“他不是我的兒子。”白老夫人厲聲道:“我沒有這種逆子!”
浪隨心向窗外張望一眼,白歡喜仍守在拱門前,踱來踱去。浪隨心道:“白幫主恪守孝道,可見天良未泯,隻惜無德幫內烏煙瘴氣,盡是些蝥賊敗類,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終日與這樣的人為伍,白幫主的惡習自難摒除。若得人悉心教化,帶其向善,相信他必將悔改。”
“悔改?”白老夫人一聲苦笑。
浪隨心道:“老夫人,咱們不妨打個賭,給晚輩一年時間,晚輩保證讓白幫主洗心革麵,重新做人。”浪隨心當然不懂得如何治愈瘋癲病,但想來首先須在她心燃起希望,日後多加開導,令其心情舒暢,或許能穩住病情。當時她被兒子氣得發病,誰又敢說白歡喜悔改之後,她的病不會不治而愈?
白老夫人渾濁的瞳孔,果然放出一絲光彩,但她仍不敢相信,歎道:“唉,知子莫若母,我對那畜牲是沒指望了。”浪隨心笑道:“晚輩既然敢打這個賭,自然是成竹在胸,想好了妙方,老夫人隻須保重身體,一年後自見分曉。”白老夫人雙合十,顫巍巍的道:“那真是謝天謝地了,我不求跟著他呼風喚雨,大富大貴,隻要他能像從前那樣本本分分的過日子便好。”
浪隨心唯恐外麵的白歡喜等急了,與白老夫人閑話幾句,匆匆辭出。白歡喜早已急不可耐,見浪隨心出來,立刻迎上去問:“怎麽樣?”浪隨心沒有回答,隻顧埋頭前行,直到出了拱門,料定白老夫人聽不到了,才道:“老夫人這心病,乃是因幫主而起,幫主不知道嗎?”
白歡喜搓搓道:“我當然知道,可又有什麽辦法?老娘不讓我幹傷天害理的事,可是不幹,我們吃什麽,穿什麽?”他歎口氣,接著說道,“窮日子我是過夠了,當年做佃農,一畝地自己得不到一分收成,遭盡白眼,受盡欺負。可是現在,知府大人見了我也要稱兄道弟,另眼相看。如果讓我解散無德幫,繼續去給人家種地,過苦日子,那還不如死了。”
“你被人欺負夠了,便反過來欺負別人?”浪隨心不屑的道。
白歡喜振振有詞道:“世道混亂,你隻有比別人更狠,更無恥,別人才能怕你,你才能在這個亂世生存下去。”
浪隨心對他的說法頗不讚同,但畢竟對白歡喜缺乏了解,不敢亂說,免得惹惱了他,得不償失。便道:“幫主總該做做樣子,給老夫人看,shā rén放火那些事,盡量瞞著她為好。”
白歡喜點頭道:“正是,怎樣做還須浪公子指點。”
浪隨心想了想,道:“這樣吧,幫主傳令下去,從明天起,幫大小頭目都隨我到花園讀書,一來可以增長大家的學識,二來老夫人見了,必定歡喜。你便說無德幫不再靠欺行罷/市過活,而要做些正當生意,所以讓幫頭目讀書習字,必可哄得她老人家開心。”
白歡喜皺眉道:“那些家夥閑散慣了,隻怕不肯安份的坐在那裏讀書。”
浪隨心道:“幫主有令,哪個敢不聽從?而且幫主身先士卒,做出表率,他們自然無話可說。”
一聽“讀書”二字,白歡喜便頭大,但為了騙母親開心,治愈她的瘋疾,也隻好試試了,便道:“好吧。”
當下白歡喜聚集幫大小頭目,宣布無德幫新設一堂,名“講書堂”,浪隨心任堂主,張驢那撥弟兄俱在其麾下聽命,從明日起,每天巳時到午時,一應幫頭目必須到花園讀書,不得有誤。然後白歡喜為浪隨心安排了住處,作為堂主,雖然下沒多少人,但在幫的級別已是很高了,住處自要寬敞舒適,獨門獨院,門前還有個小巧的花台。
浪隨心洗了個澡,換上白歡喜命人送來的新衣衫,往床上一躺,那種舒坦的感覺簡直難以言喻。心道:“且不說能否治好白老夫人的瘋疾,隻將這些蟊賊草寇引向正途,便是大大的功德,何況在這裏吃得好、睡得香,可比街頭賣藝強過甚多。嘿嘿,我浪隨心顛沛流離,落魄半生,沒想到今日緣巧合,得了這麽一份美差。”
躺了一會,又想起那少年林方飛,“我在這裏優哉遊哉,卻不知道他現在怎樣?但願傷得不重,養幾天便好。唉,他也是個癡人,為了素不相識的我,竟單槍匹馬闖來無德幫,不知他傷愈之後,還會不會再來救我?”轉念一想,自己已經跟白老夫人打賭,用一年時間來改變白歡喜,林方飛便再次相救,自己也不能隨他走了。
許是覺得新鮮,第一天眾人熱情高漲,早早便都聚在花園裏,五成群的各尋位置坐定,裏捧著剛剛發下來的《詩經》、《論語》等書,互相打趣笑鬧。白歡喜也不例外,搬了張藤椅,坐在最前麵。
浪隨心看看時辰差不多了,高聲說道:“諸位靜一靜,昨天的事大家想必都知道了,讀書如何重要不必我再贅言……”話音未落,便聽有人“嗤”的一笑,“我們是混江湖的,搶地盤收月銀,都要靠拳頭說話,可不是多讀幾頁書,多識幾個字便成了大爺。”
說話者是白歡喜的徒弟修,浪隨心看他一眼,明白他這話更多的是在表露一種不滿,卻也難怪,自己初來乍到,隻憑胸一點墨,一下子晉升為堂主,委實難以服眾。
白歡喜回顧修,罵道:“你奶奶的,小浪站在這裏,便是我們的先生,你個小崽子怎敢對先生不敬?”
浪隨心暗笑,早料到這個特殊的學堂會十分熱鬧,說道:“江湖如戰場,智勇雙全,方能百戰百勝,有勇無謀,或者有謀無勇,都不足取。在武功方麵,日後我自也要向諸位多多請教。”
白歡喜笑道:“這個簡單,你教他們讀書,他們教你練武,禮尚往來嘛。”
浪隨心翻開書卷,環視眾人道:“今天先講《詩經》裏麵的一篇——有女同車,我先讀一遍。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薑,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薑,德音不忘。”
眾人之有很多不識字的,浪隨心要一個字一個字的教他們讀,直忙活得滿頭大汗,眾人才勉強能隨著他順讀出來。
花園與別院僅一牆之隔,白老夫人聽到讀書聲,大為詫異,果然被吸引過來。見這些平日裏凶神惡煞般的漢子,居然捧著書搖頭晃腦的讀詩,她又是驚奇,又是欣喜。白歡喜顛顛跑上前去,道:“娘,孩兒改邪歸正,從此要帶領兄弟們做正當生意了,這不,大家都在隨小浪讀書呢。”
白老夫人笑道:“好,好,這浪公子還真不簡單,我不打擾你們了,繼續讀書吧。”
“哎。”白歡喜心花怒放,母親可是好久沒這麽和顏悅色的跟他說話了,看著老娘含笑而去,突然有一種久違的感覺湧上心頭。
浪隨心開始講解,“此詩形容的女子,是春秋時齊僖公的次女薑。薑姿容絕代,豔冠天下,而當時齊僖公主政下的齊國國力強盛,因此薑便成了各國君侯、世子戀慕的對象。在眾多求婚者,薑隻意鄭國公子忽,於是齊、鄭兩國締結了薑與鄭忽的婚約。鄭國子民亦早聞薑美名,得知世子選,將攜美人歸後十分欣喜,便作了《有女同車》一詩,想象薑出嫁之日世子以車載她歸國的情景,並盛讚她的美貌與美德。”
忽聽一人說道:“不對呀,這詩好像沒有寫完,還差著一句。”
眾人循聲望去,見是執法堂堂主周慎。浪隨心納罕道:“原詩即為如此,豈有未完之理?”
周慎仍連連搖頭,“不對,不對,先是同車,而後同行,最後呢,是不是該同房了?”此言一出,眾皆大笑,在他下做事的幾個頭目也跟著起哄,“對,對,該同房了。”
浪隨心豎起拇指讚道:“周堂主真乃聰明絕頂,沒錯,接下來是同房了,但不是跟鄭忽同房。”他順水推舟,反而將眾人的興致勾了起來,都問:“那是跟誰?”浪隨心道:“鄭忽很快便以‘齊大非偶’為由退掉了這門親事,但真正的原因,應是鄭忽知曉了薑與其胞兄——齊世子諸兒的奸情。”
一人槌腿罵道:“兄妹通奸,禽獸不如!”
浪隨心接道:“說得好,敗壞倫常,本已人神共憤,更有甚者,薑在嫁給魯桓公後,仍與諸兒私通。為達到長相廝守的目的,在一次魯桓公去齊國時,二人合謀殺死了魯桓公,從此,薑頻繁往來於齊魯之間,可悲可歎。”
眾人皆動容道:“謀殺親夫,該千刀萬剮。”、“似這等**婆娘,怎也配載入《詩經》頌讚?”
浪隨心對眾人的反應頗感欣慰,笑道:“是非曲直,隻能留與後人評說,今天我們在這裏罵薑,百年之後,又不知誰要在這裏罵我們。”
眾人正各自沉思,忽聽修“哼”一聲道:“你拐彎抹角說這麽多,無非是想讓我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對不對?咱們無德幫就是專幹歹事的,若都是大善人、活菩薩,反倒不配了這個身份。”
浪隨心歎道:“放下屠刀,也未必能立地成佛,隻不過放下件東西,總會讓自己輕鬆些的。”
轉眼午時將至,浪隨心的第一課就這麽結束了,眾人各自散去。吃過午飯,浪隨心向白歡喜提出學功夫,白歡喜尋思自己武功平平,恐遭浪隨心恥笑,便推托道:“習武之人,都須從基本功練起,我那些高深的功夫,沒有基本功的人是學不會的。修,一會兒你帶小浪去演武廳,把你的看家本領先授他幾招。”
聽說讓自己隨修習武,浪隨心大為不滿,隻勉強點了點頭。修也很不情願,囁嚅著道:“師父,我和師妹定好下午出去玩,還是讓他自己練習紮馬吧。”
白歡喜瞪眼道:“混帳,你聽師父的,還是聽那丫頭的?”他把飯桌拍的乒乓亂響,修哪敢多言,連連稱是。
無德幫的演武廳修得十分規範,大約有十數丈方圓,兩廂陳列兵器架,裏麵還有梅花樁,隻是空蕩蕩的沒一個人影,可惜了這塊好場地。
修帶著浪隨心來到演武廳,懶洋洋的在椅子上一坐,指著那梅花樁道:“你自己先練練站樁。”浪隨心望著那一根根木樁,心道:“在這上麵跑來跑去,不摔死也累死,真不明白那些習武之人,練這種勞什子有個屁用?”當即抗聲道,“幫主讓你把看家本領傳授給我,可不是讓我自己跑樁,你究竟教是不教?”修眼睛一瞪,便要發作,又尋思這小子初來乍到便做了堂主,深得師父器重,若跑到師父跟前說道四,自己少不得要挨頓臭罵,便胡亂教他兩招好了。
其實他也沒什麽真本事,給白歡喜做了幾年徒弟,隻學得一套虎形拳。據白歡喜說,他資質太差,不宜學那些高深奇妙的功夫,但他現在懷疑,師父自己大概也不會什麽高深奇妙的功夫。因為那些打打殺殺的事,白歡喜從來不親自動,幫兄弟,也沒有人知道他武功的深淺。
修晃悠悠的站起身,道:“好吧,今天先教你兩招,能否學會,就要看你的天賦了。”
浪隨心原是個喜厭武之輩,隻因挨了張驢那一腳之後,始終耿耿於懷,如今在無德幫做了堂主,生活狀況大有改善,但若是連幾名下都打不過,未免遭人恥笑,何況自己教他們讀書,總要學他們幾招,方才劃算。當下一拍胸脯,“咱這天賦沒問題,學啥像啥,來吧。”
修白了他一眼,隻見他屈指成爪,舉至胸前,微一躬身,猛地竄了出去。浪隨心皺了皺眉,心道:“這是哪門子武功?如此醜陋笨拙。”聽修說道:“這招叫作‘餓虎撲食’,容易得緊,你試一下。”
浪隨心“唔”的一聲,學著修的樣子,向前一撲。他沒有絲毫根基,偏偏還要學得像模像樣,如此一來,重心頓失,砰的摔在地上,直痛得慘叫出口。修見狀開心已極,拍笑道:“浪堂主的天賦果然無人能及,學啥像啥,這一招‘惡狗吃屎’,足以獨步天下了。”
浪隨心灰頭土臉的爬起來,心下雖然羞慚,嘴上卻不肯服輸,不以為然道:“這等粗淺武功不學也罷,用‘餓虎撲食’去撲活人,多半是撲不到的。”
修聽他小覷自己的武功,自不樂意,氣道:“我好心教你本領,你卻出言不遜,好,你也算個活人吧,不妨讓我撲你試試,看看究竟撲得到撲不到?”
浪隨心眨了眨眼,笑道:“也好,你退後幾步,隻管全力撲將過來。”修大喜,暗道:“這可是你自討苦吃,就算撲不死你,我也撲你個鼻青臉腫,你便去師父那裏告狀,也好辯解。”說道,“咱有言在先,不論發生什麽後果,都由你自身負責。”浪隨心道:“那是自然,你也一樣。”
修等到他這句話,立刻迫不及待的退了兩步,距浪隨心約有一丈之遙,擺開架勢,道了聲:“你小心了。”雙足用力一蹬,飛身撲向前去。他本就沒安好心,又恐萬一真撲不到浪隨心,讓他笑話,是以這一撲用盡全力,哪還顧得浪隨心死活。豈料浪隨心早有準備,在他躬身的刹那,便將右腿屈了起來,以膝蓋相迎。與此同時,修飛身撲來,雖然看得清清楚楚,怎奈他用力過猛,已然收勢不住。浪隨心不費吹灰之力,來了個守株待兔,膝蓋與修的前胸撞個正著。
好在浪隨心沒有武功,身單體薄,被修撞得跌開數步,坐到地上。饒是如此,他還是占到了便宜,修隻覺胸口奇痛,骨頭仿佛也給撞斷了幾根,伏在地上,半晌爬不起來,指著浪隨心道:“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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