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已成灰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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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沿路時常遇到攜妻揳子,趕車挑擔的逃難者,到處是風雨欲來之象。進了成都,更是與前番大相徑庭,城頭刀槍林立,街上行人稀少,商鋪大多關了門,短短兩個月,便有如此大的變化,實在令人嗟歎。

    郭縱是土生土長的成都人,見此情景,不免潸然淚下,料得這座芙蓉遍地的天府之城是保不住了。侯青青也是蜀人,不想在國家危難之際離開,決定去郭縱家裏盤桓幾日。眾人在此別過,回首一路患難,不勝依依。

    浪隨心和林芳菲、不老翁人,帶著孟昶的遺孤,往江南而來。這時以東的州郡均已被宋軍控製,戰事零零星星,基本趨於平靜,隻是遍地瘡痍,留有諸多的戰爭痕跡。為了盡快讓不老翁得到醫治,人未再選擇水路,而是雇了一乘馬車,曉行夜宿,比之在曲曲折折的長江乘船而行,快了不止一倍。

    經過一個月的行進,這天到了宣州,由此向北是金陵,湖州則在東南方向,人均感不舍,但到了離別的時候,又能如之奈何?浪隨心打算把孟昶的遺孤托付給不老翁,剛剛表明意思,不老翁便猛力搖頭道:“一路之上都是老家夥厚著臉皮,給他討奶吃,你們兩個輕閑得可以,這時又要推個一幹二淨,不幹,不幹。”

    浪隨心深知他的脾性,硬是給他,他必不會接受,偏是讓他得不到的東西,才會勾起他的興致。歎道:“看來這孩兒終究苦命,我們個,都不方便帶著他,還是由他自生自滅好了。”說罷將嬰兒包裹得嚴嚴實實,放到路旁,道,“走吧。”林芳菲明白浪隨心的用意,隻是暗笑,並不理會。

    才走出兩步,不老翁便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搖頭歎了口氣。再走兩步,隻見他陡一轉身,跑回到嬰兒身邊,抱起來道:“你們兩個小畜牲真夠狠心!罷了,罷了,老家夥該是與他有緣,你們不管,我管!”浪隨心忍笑道:“不成,你一把年紀,能照顧好自己已不容易,如何還能照顧他?便如我當初拾到他一般,放在這裏,任人撿去便了。”

    不老翁不服氣的道:“老家夥身子骨強健得很呢,隻需再活個十年二十年,他便長大chéng rén了。”浪隨心道:“待你後悔時,可找不到地方哭。”不老翁哼道:“老家夥帶小家夥,天經地義,後悔什麽?”浪隨心一揖到地,“既然如此,咱們就此別過,願這孩兒能給老翁帶來好運,商神醫藥到病除。”不老翁隻管逗那孩子,不耐煩的擺擺,“滾吧,滾吧。”

    浪隨心轉向林芳菲,見她眼含淚,神色淒然,笑道:“天下沒有不散之筵席,日後又不是沒有相見的會,何必這麽傷感?如今你完全康複,我便放心了,回去之後,記得時常捎信給我。老翁的事還須你多多費心,有了結果,盡快想辦法通知我。”

    林芳菲點點頭,心悲不自勝,掩麵抽泣起來。在她看來,這一別即是永訣,浪隨心有了家室,自己怎還會厚著臉皮與他勾勾搭搭?浪隨心卻不明白她為何會有這麽大的反應,在她肩頭拍了拍,想安慰幾句,卻又被她攪得心傷意亂,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林芳菲抱著最後一線希望,抬起淚眼,鄭重問道:“你真的決定娶白姑娘為妻?”提到這個,浪隨心愈加煩悶,胡亂“哦”了一聲。他還是沒有必須跟一個男人解釋清楚的想法,何況離別在即,俱各傷感,實在不想提起旁人。

    林芳菲強忍悲痛,笑了笑道:“祝你們百年好合……”踉踉蹌蹌,轉身便走。浪隨心道:“方飛,你上次給我的住址早被江水泡爛了,可否再寫一個給我?日後得閑,我便去金陵找你相聚。”林芳菲心下苦笑:“帶著你的夫人找我相聚?你好殘忍!”大聲說道,“不必了,從此以後,各過各的,你娶你的白姑娘,我……我也成我的家,永世不再相見才好。”

    浪隨心驚詫莫名,一時怔在原地,不知她何出此言?不老翁本不懂男女之事,這時也不好插嘴,隻拿出林芳菲曾經交給他的那麵菱花鏡,塞給浪隨心道:“這是林家那小子的,她本以為活不成了,托老家夥在她死後,將這東西交給你,並代為轉達她的心意。哎,老家夥告訴你個秘密,那小子其實……”正說到這,林芳菲快步趕回來,一把揪住他耳朵,叱道:“少囉嗦,我們上路吧。”

    不老翁痛得“哇哇”怪叫,身不由主的跟著她便走。他懷裏的嬰兒大概被叫聲嚇到,啼哭起來,不老翁急忙將小指伸入他口,那嬰兒小嘴一開一合,用力吸吮,果然止住啼聲。這是不老翁路上發現的一個妙招,屢試不爽。

    走得遠了,林芳菲才放開不老翁,回望來路,浪隨心仍怔怔的站在原處,目送二人遠去。林芳菲把心一橫,向他揮了揮,道:“你多保重!”不老翁也回身招,“保重,保重。”直到浪隨心的身影徹底在視線消失,林芳菲積壓在心底的悲傷、苦痛終於爆發,一頭紮向路旁,扶著一棵老樹嚎啕大哭。

    不老翁足無措,圍著她轉了幾圈,道:“適才老家夥要告訴他,你偏不準,這會兒卻像死爹死娘似的。”林芳菲泣道:“他已經決定了,還告訴他幹什麽?”不老翁道:“老家夥雖然不懂,但覺得感情這事兒,還須自己爭取才行。”林芳菲道:“那也要他自己願意,我才不會強迫他。”不老翁道:“如果他知道你是女子,或許便會改變決定呢?哎呀,總之你該讓他知道你的真實身份,明白你對他的心意,至於如何選擇,那便是他的事了。”

    林芳菲哭了半晌,靜下心來,仔細思尋不老翁的話,覺得也有些道理。但回頭望去,人影已杳,總不能再死皮賴臉的追回去跟他解釋吧?倘若兩個人就此終生錯過了,那也隻怪有緣無分,浪隨心那句承諾若隻是一時衝動,而非真正喜歡白檸,他自會想方設法的毀掉這門親事。

    這時的浪隨心也是苦悶難當,不老翁說要告訴自己一個秘密,卻又被林芳菲蠻橫阻止,真想不通這兩個人在搞什麽古怪。“看方飛的樣子,似乎又是傷心,又是氣惱,但兩個男人再是情深義重,也不能像夫妻那樣朝夕相伴,永不分離吧?”他百思不得其解,唉聲歎氣的上了路。

    次日午後,浪隨心終於回到久違的湖州,離開半年,景物依舊,與成都相比,這裏還算是一塊淨土,但誰又知道戰火會在哪天燒到這裏?

    守在無德幫外麵的幫眾望見他,俱都驚惶失色。白檸早他天回來,白歡喜正急得惶惶不可終日,原本氣她任性妄為,不辭而別,準備她回來時狠狠責罵一頓。及至父女相見,所有的憤怒卻都化為了疼惜,哪還舍得說她半句?白檸說起在杭州、成都諸事,隻隱瞞了自己慘遭殷破玉奸汙一節,畢竟這種事對一個姑娘來說,實在難以啟齒。修得她警告,又怕此事一旦泄漏,白歡喜不氣瘋才怪,自己也難逃保護不力的責罰,一條小命多半便要斷送。

    白檸說起過往,便如又回到了從前,對浪隨心思念愈甚,痛哭不止。白歡喜早得江湖傳聞,聽說浪隨心憑一己之力瓦解了冷忘塵的陰謀,大喜過望,自己苦心經營的無德幫總算保住了,至於浪隨心的生死,他倒不如何關心。白檸卻不同了,她不可能想到浪隨心等人已經逢凶化吉,終日以淚洗麵,茶飯不思,最後索性把自己關在白老夫人的佛堂裏,似乎動了棄世的念頭。白老夫人對浪隨心印象極佳,聽聞惡耗,也覺得可惜。

    浪隨心的死訊很快傳遍無德幫,這時幫眾見到他,也不知是人是鬼,立刻飛報白歡喜。浪隨心徑直進了院子,恰好碰見修和執法堂堂主周慎、張驢等人閑聊,便上前打招呼,準備問問修等人與自己別後的經過。

    修最近心情大好,以為浪隨心死了,師妹遲早會是自己的人。他正做著迎娶嬌妻,接掌無德幫的美夢,卻見浪隨心突然回來,先是吃了一驚,尋思:“掉進深坑還能不死?這小子真是命大!”口叫著,“有鬼!”抬掌便打。

    浪隨心輕輕避過,笑道:“光天化日哪來的鬼?是你心裏有鬼吧?”修一心置浪隨心於死地,也不答言,一麵繼續糾纏,一麵召喚周慎、張驢等人相助。眾人糊裏糊塗,不敢確定,但他們畢竟跟修交情要深,對浪隨心又看不順眼,反正有修帶頭,白歡喜怪罪下來,也不幹他們的事。於是紛紛揮拳擄袖,大打出。

    浪隨心大為惱火,“這群混蛋不知我已今非昔比,還想合起夥來欺負我,不給他們點顏色,日後還要糾纏不休。”念及此處,身形陡轉,一招“萬念俱毀”打出,每人身上都著了幾拳,紛紛摔倒。“萬念俱毀”本是“不老神拳”最具威力的招數,若由不老翁使出,最多同時可打出四、五十拳,每拳都足以碎金裂石。浪隨心習練不久,又完全沒用內力,眾人雖被打倒,卻都沒有負傷。

    修坐在地上,驚愕的瞪著他,心道:“這小子走狗屎運,什麽好事都能讓他逢著,如今武功似乎又增強不少,我是沒指望鬥過他了。”一時間好生心灰,竟而破口大罵,以此渲泄胸怒氣。

    浪隨心聽得心煩,不想跟他一般見識,隻顧埋頭向裏麵走去。正行之間,恰好白歡喜聞訊出來,遂以下屬之禮參見。白歡喜扶著他雙肩左看右看,哈哈笑道:“你小子居然還真活著!”浪隨心苦笑道:“托幫主的福,小浪非但活著,而且活得舒爽之極。”白歡喜笑道:“還是一副伶牙利齒!我聽說了,你這次在杭州幹得不錯,給無德幫大大爭了臉麵,今天晚上我在幫內大排筵宴,為你接風洗塵。”浪隨心道:“為救我那位林賢弟,我自作主張,去蜀國走了一趟,幫主交給我的銀兩花得所剩無幾不說,還讓xiǎo jiě和修跟著吃了許多苦,尤其xiǎo jiě她……”本要說說白檸那段慘痛遭遇,卻又想跟白歡喜提這種事,無異於在他傷口上撒鹽,實在不妥,便即住了嘴。

    白歡喜道:“讓他們在外麵曆練曆練也好,那傻丫頭以為你死了,回來後如同變了個人似的,跟她奶奶待在佛堂裏,連我也不肯理。現在好了,她見到你一定高興的要命。走,我們瞧瞧她去。”不由分說,拉著浪隨心來到別院。

    自從白歡喜依浪隨心之計,哄騙白老夫人改邪歸正後,白老夫人的瘋疾便再未發作,但和從前一樣,她仍是守著這個安靜的地方,輕易不到前麵去,屋子裏的佛像也沒挪走,隻是已不再香煙繚繞。

    白老夫人正坐在蒲團上念經,白檸則陪在一旁發呆,白歡喜和浪隨心的腳步聲,也沒能讓她們回望一眼。白歡喜粗聲粗氣的道:“娘、丫頭,你們看誰回來了。”白檸聽出父親的聲音,驀然回首,兩道目光立刻釘在浪隨心的臉上,再也挪動不開。隔了一會兒,她從地上一躍而起,將浪隨心緊緊抱住,生怕這隻是一場夢,稍一放,浪隨心便會不見似的。她靠在浪隨心懷裏,想要說什麽,卻嗚嗚咽咽,被哭聲吞沒。

    女兒在自己麵前同一個男人如此親昵,白歡喜覺得大不自在,幹咳一聲,上前參見母親。白老夫人並不瞧他,笑望著如膠似漆的兩個人,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我這幾天的經可不是白念的。”她心疼孫女,又惋惜浪隨心,天天念誦經,求佛祖保佑他平安,沒想到短短數日便應驗了。

    浪隨心輕輕推開白檸,笑道:“見我回來還哭?我大難不死,你覺得傷心是吧?走,我們坐下說說話。”白檸破涕為笑道:“人家是開心嘛。”浪隨心向白老夫人見禮,“老夫人的身體越來越健朗了,想必是幫主最近規規矩矩,沒惹您老生氣。”白歡喜哂然一笑,“在老娘麵前,我哪敢不規矩?”白老夫人道:“不在我麵前,你便不守規矩了是嗎?”白歡喜忙道:“不是,不是!孩兒謹遵娘的教誨,半點不敢違拗。”他隻說遵從母親教誨,卻沒敢說在哪裏都規規矩矩,心想這樣既能搪塞過去,又不是跟母親撒謊。

    白老夫人指著身邊蒲團道:“浪公子,請坐吧。”這等殊榮,白歡喜可還不曾得到過,浪隨心自也不便就座,道:“晚輩站著便好。”白老夫人道:“這幾天檸兒時時跟我念叼你,你們的事我也曉得了,既然你有情,她有意,我看這婚事便趕早辦了吧。”

    堂內眾人盡皆吃了一驚,白檸麵紅似火,叫了聲:“奶奶!”卻隻抿嘴而笑。白老夫人道:“這有什麽害羞的?浪公子無父無母,婚姻大事當然要我們這幾個人來談。歡喜,你說說看?”

    其實白歡喜一直希望女兒能嫁一個guān chǎng子弟,他打拚這麽多年,家底頗豐,但畢竟是靠巧取豪奪得來,所幹之事多不入流。若能與達官顯貴結為親家,無論是女兒還是自己,都將搖身一變,躋身名流。連日來女兒對浪隨心的思念,白歡喜看在眼裏,卻從沒放在心上,他覺得女兒同浪隨心走這一遭,情愫漸生不足為奇,可浪隨心已死,用不多久,女兒也便把他淡忘了。哪知浪隨心福大命大,剛剛返回,母親便提到兩個年輕人的婚事,白歡喜心裏半點沒有準備,尋思道:“小浪自是個精明強幹之人,如今又學得一身武功,在幫內堪稱出類拔萃的人物。但他家世太差,既無錢又無勢,我白歡喜的女兒嫁給他,未免吃虧。”便道,“婚姻大事非同小可,容孩兒再從長計議……”

    話未說完,白老夫人已捶地怒道:“你會計議個屁!浪公子人品強過你百倍,兩個孩子又情投意合,不管從長還是從短,便都這麽定了。我問你的意見,因為你是檸兒的父親,狗尿苔長在金鑾殿上——位子正,你還真把自己當盤菜了?”

    白歡喜被母親一頓臭罵,滿麵通紅,低下頭不敢言語。白老夫人又道:“隨心無父無母,可以一切從簡,你擇個日子,把婚事辦了就好。”白歡喜噤若寒蟬,連連稱是。

    白檸心如蜜湧,深情款款的望向浪隨心。浪隨心卻雙眉緊鎖,正絞盡腦汁的苦想對策。在他心裏,一直都很回避這個問題,林芳菲前後兩次詢問,他都立刻製止,以致鬧出天大的誤會,林芳菲傷心而去。本以為過些時日,白檸逐漸走出陰影,淡忘那段慘痛的經曆,自己再旁敲側擊,讓她明白自己當時的良苦用心,那句承諾也便不了了之了。哪知才回無德幫,屁股還沒坐穩,白老夫人便要為兩個人完婚。這時若一口回絕,未免言而無信,白檸也會萬分難堪。而且白檸情緒尚未完全平複,難保不會大受刺激,又要尋死覓活。他靈一動,想到一條妙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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