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被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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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房裏的病人都已經起床,來來回回送飯的家屬絡繹不絕。

    送的大多是跟王臘梅拿來的一樣的糠菜團子,但很多人都用搪瓷大茶缸或者鋁飯盒裝了粥送來。生病的人胃口弱,早上熱乎乎地喝下去幾口稀的,也能養養胃。

    條件好一點的會在醫院買一份病號飯,跟外麵飯店的價格一樣,隻是做得更軟爛一些。

    小餛飩一碗一毛二分錢,再給二兩糧票,油條六分錢一根,一兩糧票,包子六分一個,要二兩糧票。

    買得人很少,病房裏有那麽一兩個喝餛飩吃油條的,香油和麵粉的味道彌漫到整個屋子,大家都暗暗咽著口水,卻一眼不往別人的碗裏瞟。

    吃的人捧著搪瓷飯盆吸溜得直響,臉上泛著高人一等的紅暈。

    當然,大部分人不可能這麽奢侈,花五分錢打一碗蛋花湯再吃一個饅頭就是很不錯了。

    蛋花湯不要糧票,饅頭五分錢一個,要二兩糧票。

    周小安看看手裏皺巴巴的兩毛錢,將將夠買一個七分錢的牙刷和一管一毛二分錢的牙膏。

    就是她想先顧肚子,沒糧票有多少錢人家也不會賣給她呀。

    她隻能老老實實地把目光放到手裏的飯盒上。

    三個糠菜團子幾乎都是糠皮和野菜,勉強維持個形狀,手勁兒稍微大點就碰散了,口感可想而知。

    可那也得吃,每天靠醫院特批的那一頓細糧肯定不行。

    周小安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塊,中途還是散了,沒辦法,隻能放到手心一撮,閉著眼睛吃進嘴裏。

    一股發黴和土腥味兒瞬間充滿口腔,粗糙的渣滓直衝氣管,周小安捂著嘴悶悶地咳了好幾聲,才勉強壓住要把嘴裏的東西噴出來的衝動。

    好容易壓下咳嗽,周小安努力嚼著嘴裏的東西。味道怪異得根本形容不出來,可也必須努力適應,以後很長時間,她就得靠著這種食物來活命了。

    其實她是想直接咽下去的,可惜這東西太幹太粗糙,在沒有水的情況下,直接咽肯定得嗆死她。

    周小安一邊忍著嗓子裏的奇癢一邊伸直脖子努力吞咽,一口糠菜團子吃下去,眼圈都紅了。

    真的是噎的,忍咳嗽忍的,反正打死她也不會承認是太難吃難過得想哭。

    周小安跑到護士站跟護士要了一個裝葡萄糖的空玻璃瓶,接了一瓶熱水,把水和糠菜團子擺到床上,深吸一口氣,拿出勇氣,給自己打了半天氣,才抻著脖子用熱水努力順下去半個團子。

    實在是不行了,周小安覺得自己從口腔到胃,整個消化道都麻木了,她氣喘籲籲地停下來,決定第一頓就這樣吧,總得慢慢適應著來。

    實際上是再吃下去肯定就得吐了。

    一天就這點東西,雖然很難吃,吐了她還是舍不得的……

    畢竟在韓家的時候,她一天才能吃上這麽一個團子。

    周小安完成任務一樣蓋上飯盒,坐在床上喝熱水,努力把嘴裏奇怪的味道衝下去。

    一個白皮膚大眼睛的少年走了進來,看到周小安,未語先笑,“二姐!”

    少年是周小安最小的弟弟,周小全。

    周小全十三歲,從小在周小安的背上長大,姐弟倆的感情非常好。

    周家的孩子長相很是兩極,大哥周小栓和大姐周小賢長得像母親王臘梅,骨架大,身板壯實,連五官都隨了王家人的高顴骨細眼睛。

    二哥周小柱、三哥周小林、小弟周小全和周小安、周小玲姐妹長得隨了父親周大海,白皮膚,高鼻梁,個字中等,都有一雙會笑的大眼睛。

    十三歲的周小全還是個不太懂事的愣小子,見人先笑本是習慣,看到姐姐胳膊上和頭上的紗布,眼圈兒一下就紅了,氣呼呼地轉身就走,“我******還得去砸一遍老韓家!”

    “周小全!給我回來!”不知道是因為原來就跟周小全感情不一般,還是這個孩子臉上真實的心疼和憤怒讓周小安窩心,她竟然能第一次見麵就跟他自然相處。

    周小全一向聽他二姐的話,不情願也梗著脖子氣呼呼地回來了,卻賭氣不說話,隻從隨身的軍綠色挎包裏掏出了個玻璃罐頭瓶,裏麵是少半罐白糖。

    這肯定不是王臘梅給的,以她的作風,給也不會把糖罐子都拿出來。

    “哪來的?”周小安嚴肅地問小男孩。

    這個年代,要弄一點白糖可是不容易,誰家有點都寶貝一樣藏起來,周小全一個半大小子,弄來這麽多糖,來路肯定不正。

    “你就別管了!給你就吃得了!”周小全眼圈更紅了,“我都問了,他們說你這病是餓的!”

    周小安看著眼前這個單薄的男孩子,再過幾天就十四虛歲了,卻隻有一米六多一點的身高,瘦得下巴尖尖,顯得眼睛和腦袋特別大。

    藍黑色褲子短了一截,還打了好幾個大補丁,膝蓋上的補丁磨破了,露出裏麵棉褲黑黃的舊棉花。

    上身是一件又肥又大的藍色勞動布罩衫,胸口印著“沛州煤礦”幾個字,也是補丁摞著補丁,很顯然是撿哪個哥哥姐姐的舊工服。

    周小安看著他倔強的臉,心裏莫名一軟,先沒去提那罐糖,“你去老韓家了?”

    說起這個,周小全馬上不跟姐姐鬧脾氣了,興致勃勃地給她講:

    “昨天嬸兒回去咱們家人就都去了!大哥、二哥、我,還有大嫂和嬸兒!正趕上韓大壯下班!我和大哥按住就胖揍他一頓!嬸兒把他們家給砸了!給你出氣了!”

    周小安無語,她不是不感激娘家人去給她出氣,可這麽鬧一頓能解決什麽問題?她還不是在醫院裏挨餓受凍?韓家這回更有理由不給她出飯錢了……

    “二姐,我昨天晚上砸完就來了,可太晚了住院部不讓進。我要是知道你傷得這麽重,我肯定再揍韓大壯幾拳!”

    周小全跟他二姐拍胸脯,“你別怕!嬸兒說了,以後老韓家要是再敢欺負你,咱們家人還去砸他們!”

    周小安歎氣,她所料不錯,她日子都過成這樣了,周家一家子也沒考慮過讓她離婚。

    跟一個半大小子也說不清楚,周小安拉周小全坐下,“待會兒你把糖罐子送回家去,小心嬸兒知道了揍你。”

    周小全的脾氣隨了周大海,看著白白淨淨,其實又倔又爆,平時沒少惹禍打架,可是再窮再苦也不曾偷過任何東西,這罐糖肯定是從自己家拿的。

    周小全不肯,“給你的,你放心吃吧!嬸兒讓我拿來的,家裏還有呢。”眼睛卻不敢去看姐姐,家裏確實有,可他們都清楚,那糖姐弟倆是一口都吃不著的。

    要是原來的周小安,那是比周小全還倔的脾氣,肯定會強硬地教訓弟弟,甚至還可能給他兩巴掌。

    可是這個換了人的周小安卻笑眯眯地打開糖罐子,捏了一小撮糖放到嘴裏,甜得眼睛一下彎成了月牙,又捏了一撮給周小全,看他躲著不肯吃,按住腦袋硬塞了進去,“甜吧!”

    周小全含著糖使勁兒點頭,他都不記得上次什麽時候吃過糖了,平時也就三姐周小玲和外婆王老太太偶爾能喝一碗糖水,他身體好,王臘梅看都不讓他看。

    周小安又捏了一撮出來,姐弟倆分著吃了一點,其他的放到熱水裏衝糖水。

    她把玻璃瓶裏的糖鋪鋪平,塞給周小全,“偷偷放回去,我明天就出院了,回家我有辦法讓嬸兒給我吃糖。”

    看弟弟不信,周小安拿出那兩毛錢給他看,“嬸兒給的,待會兒你去外麵給我買套牙刷和牙膏。”

    周小全驚訝,平時王臘梅可沒這麽好說話,二姐要換個牙刷都得被罵兩天,哪會給了錢不罵人的。今天回去她可沒罵人!

    姐弟倆挨著說了一會兒話,周小全跑到醫院附近的商店給周小安買了牙膏和牙刷,捏著剩下的一分錢笑眯眯地揣兜裏當跑腿錢,才匆匆跑回去。

    他現在上初一,放寒假就去扒樹皮撿煤渣給家裏添燒柴,家裏一年引火的木柈子、樹皮和大部分的煤都是他寒暑假弄回來的,每天都不能閑著,來看姐姐也是偷偷來,王臘梅並不允許他耽誤幹活來醫院。

    周小全走了,周小安喝了幾口玻璃瓶裏的糖水,心裏輕鬆了不少。

    周小安總算不是孤家寡人,至少還有個弟弟真心惦記著。

    外麵難得有太陽,周小安也不想在空氣汙濁的病房裏憋著,慢悠悠地出去溜達。

    路過護士站,跟護士長聊了一會兒,護士長給了她一遝發黃的衛生紙,說是護士站的備品,一毛五一刀,可以記在她的賬單上,明天出院一起結。

    周小安真誠地道謝,雖然是有意套關係才得來的便利,可也得護士長有心照顧她才行。

    這個時候的衛生紙基本沒有成卷的,也不漂白,光麵發硬的是草紙,隻要八分錢一刀。這種鄒麵柔軟發黃的最常見,一毛五一刀。還有一種粉紅色的,鄒麵,非常柔軟,要三毛五一刀。

    去廁所折騰了半天,周小安勉強打理好自己,走路姿勢有點怪異地接著溜達。實在是不放心,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出紕漏,這個沒有衛生巾的世界太可怕了……

    走廊盡頭有一個可以通往樓頂的樓梯,上麵的鐵門用一把鐵鎖鎖著。

    周小安拾階而上,拿著那把鎖研究了一下,從頭上拿下來兩個黑色的細發卡,掰直了又在一頭彎了個小勾子,伸到鑰匙孔裏試探了一會兒,兩隻手一起用勁兒,啪地一聲,鎖開了。

    周小安吹了一聲輕快的口哨,打了個響指拿下鎖開門上天台。

    周爸爸是周家最小的孩子,周小安也是最小的孫女,從小她就是跟在一群哥哥姐姐後麵的小尾巴。

    照顧她最多的是大堂哥和小堂哥,特別是小堂哥,知道她在幼兒園的遭遇後就總怕她挨欺負,他自己跟一位省武校的退休老教師學武術,也把小堂妹帶去一起學。

    學武術的小孩都有點大俠情節,愛照顧弱小,經過小堂哥的一番宣傳,都對周小安這個安安靜靜的小可憐兒很包容。

    小孩子心思敏感,最知道誰對她好。周小安跟這群對她心懷善意的孩子相處不錯,竟然不排斥去那個社區武術班玩兒。

    那時候她基本拒絕跟陌生人交流,除了家人一句話不說。

    好容易女兒有了不排斥的集體,周爸爸跑去跟那位老教師求了又求,周媽媽拉著那位老師母哭了好幾鼻子,最後,周小安以五歲稚齡有幸成為那個武術班最小的編外學員。

    每周兩天,周小安穿上練功服去老師家跟一群哥哥姐姐嘿嘿哈哈地鬧騰兩個小時。

    這一去就是五六年,武術隻學會了兩招半防身術,亂七八糟的東西卻沒少學,其中就有開鎖。

    周小安上了天台,想了想,又把鎖從外麵掛好,防止別人再上來。

    醫院不許病人上來,肯定是有他們的考慮,不說別的,就是這些晾著的床單,在現在就是緊缺物資。

    天台上晾著一排排雪白的床單,隨著微風輕輕飄舞,拂在臉上帶著一股冬天冷空氣特有的凜冽卻清新的味道。

    周小安慢慢穿過去,來到樓邊遠眺。周圍基本都是平房,黑壓壓密密麻麻地一片,隻有遠處礦區那邊有兩棟灰色的三層小樓,還有幾棟零散的紅磚小二樓。

    再就是更遠一點的一棟白色小洋樓,那裏原來是某個反動資本家的府邸,現在已經被沒收,住進去幾十戶工人,韓家就住在那裏。

    再往遠看,沛州幾百年的老城,卻沒多少樓房,到處是擁擠破爛的平方和棚戶區。

    周小安極目遠眺,沛州煤礦在東城,她熟悉的沛州鋼廠家屬區在西城,即使有太陽,隔了大半個城,她也隻能依稀見到鋼廠那幾座冒著灰白色煙霧的大煙囪。

    她曾經熟悉的家園,一點都看不到。她曾經長大的城市,已經沒有一絲熟悉感。

    周小安愣愣地看著遠方,直到發現樓下的人越聚越多。

    她還沒明白怎麽回事,一位大媽已經開始衝她喊了起來,“姑娘!可別想不開!好死不如賴活著啊!”

    旁邊還有人七嘴八舌地幫腔,一時間樓下亂哄哄一大片,都仰著脖子對著周小安喊話。

    通往天台的鐵門也傳來咣當咣當急切的拍門聲。

    周小安馬上明白過來怎麽回事了,心裏一萬頭名字逗逼長相呆盟的某種食草動物奔騰而過,她竟然在“被流產”的第二天,又“被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