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0章一曲悲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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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曲悲歌(短篇小說)張寶同

    立秋那天,給二嫂家插完秧,我就去了黃嶺衝,可是,還沒等邁進小紅家的門坎,小紅的父親就從屋裏出來了,黑著臉對我說,小紅不在。我一時窘得不知該怎樣抽回那隻邁入門坎的腿。小紅的父親接著又說,小紅是有了婆家的人,以後莫要再來打擾她了,免得讓別人見了搞得她名聲不好。

    我真不知自己是怎樣離開他們家的。我隻覺得自己好丟人好沒趣。走到池塘邊上的小路上時,大媽從後來追了過來,壓低聲音說,伢子,你莫生氣,他這個人沒人性,你要見小紅就明天早上過來。她父親要去紅花嶺鎮趕集買菜種。我感激地朝大媽點了點頭。等我走過好遠了,還能聽見大媽在向我叮囑說,伢子,明天早上來呦。

    離開小紅家,我的心緒一直不好,一回到二嫂家,就躺在了床上生著悶氣。我實在鬧不懂小紅的父親幹嘛要對我如此無禮。難道小紅真是已有了婆家?不可能,如果真是這樣,小紅不可能會對我這樣好。小紅她媽也不會對我這樣好。可是,如果不是這樣,小紅她父親又為什麽會對這樣凶惡陰冷?

    我想這裏肯定會有其他原因。二嫂從田裏回來,見我怏怏不樂地躺在床上,就用手摸了摸我的額頭,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我說沒啥。一會,二嫂做好飯,要我吃飯,我說我不想吃。二嫂就坐在我身邊,問我到底怎麽啦。我隻是閉著嘴不肯說。二嫂就坐在我的身邊,問我是不是跟小紅鬧氣了。我搖了搖頭。二嫂又接二連三地問了許多問題。我都搖著頭否定了。最後,實在是招不住二嫂的關切和詢問,我才把心中的話倒給了二嫂。二嫂點了點頭,說這兩天有空了就去黃嶺衝走一趟。

    第二天一早,太陽剛剛升起,我就見小紅站在黃嶺衝的高坡上朝著我揚著手。那身紅豔的衣服像霞光一般地映在我的心裏。我跑到她的身前,說,你爹走了?她開心地說,走了。我說咱們可以痛痛快快地去玩了。小紅的臉上立即閃出了明亮的光彩。她問去哪。我說去藍湖。她說那裏太遠了。母親要我中午之前必須回家。我說好不容易有次機會,就該去最好的地方,越是美好的地方才越是讓人難忘。她思忖了一會,說那必須在中午之前趕回來。我說絕對沒問題。

    於是,我們順著山梁追著蝴蝶,踏著石塊,跳過小溪,像兩隻歡快比飛的黃鸝向著沉靜秀美的藍湖走去。藍湖實際上是縣裏利用山峰間的深澗修的一座非常大的水庫,離我們這裏約七八裏路,過去我們常常去那裏踏青春遊。

    終於,我們來到了藍湖的邊上,站在高高的雲嶺上朝著湖中望去,隻見湖水碧藍沉靜,大片大片的野鴨撒落在湖麵上,安然悠閑地遊動著。陽光燦燦地灑在湖麵四周,呈現著一種曠世與遠古般的沉寂和夢感。我們手拉著手從嶺上下到湖邊,用泥塊丟在水中驅趕著野鴨。順著湖邊的草地,我們走到了湖灣的林邊,再向下走,來到一麵向陽的坡地時,就見一片片豔紅耀眼的素秀花驚喜般映紅了一大片草地。我們情不自禁地撲入花叢,大把大把地采摘著。然後,我把手中那束花兒捧送到她的麵前。她把花兒抱在懷中,不住地用鼻子聞著。於是,她的氣息中也充滿了鮮潤的香氣。

    我們在草地上跑著,鬧著,然後就倒在了花叢裏。我們閉著眼睛,興奮地喘著氣,靜靜地傾聽著對方急促的心跳。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夢囈般地問道,你爹幹嘛對我說你是有婆家的人了?沉默了許久,小紅從草地上坐了起來,對著藍天白雲下的遠方長長地歎了口氣,說我十三歲那年,爹把我與川道那邊的鄭家的伢子定了親。那伢子我見過幾次。聽說現在川道那邊開了家小飯館。為此,我跟爹爹說過多次,別的事我都依你,唯有這事我要自己做主。爹說定過的親事就不能反悔。我說我決不同意那門親事,你要逼我,我就死給你看。我說難怪你爹不肯讓我見你。小紅說可我媽喜歡你。我說隻是你媽當不了家。她說是的,就無奈地歎著氣。

    當我們抬頭看天時,日頭已偏過了雲嶺的西邊。小紅不禁有些恐慌,說回到家準要讓父親臭罵一頓。我忙從草地上站了起來,說咱們快回。我們幾乎是用小跑一樣的快步往回趕。所以,不一會,襯衣就被汗水濕透了。

    走到離黃嶺衝不遠的山梁上,一位砍柴的老漢見到我們,用很奇怪的眼神把我們打量了一會,然後對小紅說,小紅呦,你爹在家裏發起瘋地大罵你娘,怪她把你放出了門。小紅被老漢那眼光看得不敢抬頭,就嗯了一聲,與我匆匆地走下了山梁。下了山梁,就是黃嶺衝了。我要送小紅回家。可小紅害怕她爹見到我火氣會更大,就匆匆地與我分了手。

    秋季開學那天,鄉中心小學的林校長來找我,說雲嶺小學的女教師生孩子了,要我幫著去代課。雖然每月隻有七十元錢的工資,但我卻喜歡去教學生學文化。雲嶺小學在竹山以北十多裏外的雲嶺上。悠悠不盡的清河從它的坡下流過,成群的飛鳥不時地從空中飛越,落在嶺後的密林中。這裏的景色確實不錯,但這裏的校舍卻已經破舊,大概有許多年沒人修過了。房子有三間,兩間教室和一間宿舍兼辦公室。一個人給四個年級的複式班上課,實在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我常常是一天要忙到下午四、五點鍾才放學。

    這天,我把學生送下山時,天就要黑了。想著自從開學忙了一個多星期了,就想抽空去看望一下小紅。自那天從藍湖回來之後,我幾乎沒有一天不在想念她。但我不想去白天見她,我怕會碰見那個凶惡的老倌子。所以,我就等天完全黑下來時才朝黃嶺衝走去。

    來到黃嶺衝時,月亮已經從山間出來了,掛在樹梢上。山坳裏已被山影隱約地籠罩著,若明若暗,且平靜安寧,隻有寒蟬殘破的聲音還在時斷時續地叫著。我從小路繞到小紅家的屋後。屋後與小山之間是一片菜地。我翻過圍欄,從地邊走到小紅的窗下,透過薄薄的塑料膜,可以聽到小紅那輕微的呼吸。

    我輕輕地敲了敲窗子,壓低著聲音叫著她的名字。裏麵的油燈亮了,接著窗子輕輕地打開了。嗨,真是你呀,我還以為是在做夢呢。她驚喜地說。我看著她如夢一般的笑臉,把手中那束沾著露水的素秀花遞在她的麵前。這是我在來這裏的路邊專為她采摘的。她接過花在麵前聞了好一會,然後不無傷心地說,上次在藍湖采來的花全讓我爹踩爛了。我說那天回來你挨罵了吧?小紅哀傷地說,我爹還打了我,打得好重。我默默地隔著窗子拉住她的手,很懊悔地說,這都怪我,我不該帶你去那麽遠的地方。小紅卻很認真地豁然一笑,說能和自己喜愛的人在一起,就是挨打也值得。

    我們的手越握越緊,誰也不肯放鬆。盡管我們常常無言,但我們卻是用心靈進行著最為真誠和親密的對話。漸漸地,夜色越來越深了,月下的山中越發地明朗起來。我說我們到林子裏去走走。她一聽,身子不由地哆嗦了一下,然後懇切地一笑,說我怕爹爹知道了,會把我往死裏打。我忙作歉說,那就不去了。不知啥時候,一隻夜鳥發出著一串憂怨的哀鳴從夜空上匆匆飛過,我才感到自己應該離開了。

    我說我該走了,小紅點了點頭,許久才把我的手放開,說你啥時再來?我說下個星期的這時候。說著,我便在她的臉上吻了一下,離開了窗口,向她擺了擺手,朝地邊走去。等我走到圍欄時,就聽到她在輕聲地叫著我。我轉身一看,隻見她已經爬上了窗台,從窗台上跳了下來。我不由地一驚,便跑過去拉住了她的手,翻過圍欄,上到了高坡上,進到了林中。

    我們在林中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兩顆心都在咚咚地跳著。我說你真地不怕你爹打你?她說隨他,他總不能把我打死。我要讓他知道我就是死也不會與那個川道邊的伢子成親。

    她的話讓我好是感動,我想我這一生中隻要能和她在一起,我還會有什麽可求的?林中寂靜無聲,月光透過林隙灑進斑斑點點的亮光,給人一種如夢如幻的感覺。我們時而牽手而行,時而情不自禁地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直到遠處的村舍裏響起第一遍雞叫聲,我們才依依不舍地分開了手。她興奮而慌張地下到了高坡,越過圍欄,從窗台上爬進了屋裏,向站在高坡邊上的我揚了揚手,然後關上了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