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冼星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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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冼星海(短篇小說)張寶同

    19月26日,這個日子對延安人來說並沒有什麽特殊的意義。從西北吹來的寒風依然在陝北高原上橫貫而過。一眼望去,延安四周依然是黃土一片,凜冽的寒風象是在吞噬所有的熱量。離延安五公裏處的橋兒溝也不例外。狹窄的山穀中,一切都象剛從冬眠中蘇醒過來,在寒風中的顫栗中,等待著春天的複蘇。而那座新建不久的天主教堂卻莊嚴肅穆地高高聳立著,用高大巍峨的身軀遮擋著一麵寒風,使周圍的景物顯出著春天一般的生氣。教堂後麵的坡麵上,開鑿著一孔孔土洞石窯,窯前那鑲嵌著一扇扇花格格的木門窗,將日夜不停的寒風擋在了屋外。

    土窯裏有種結冰的寒氣,幸好陽光是清亮的,從很大的窗子照進到屋裏,照在那張很大的土炕上。土炕上一邊鋪著被褥,一邊放著一張小桌。小桌上放滿了紙張,紙張上撒滿了豆芽般的音符,而那音符的下麵卻寫滿了黃河,黃河,黃河……

    陽光照在那張英俊倔強而富有廣東氣息的麵孔上。黃色的膚色讓他有種堅忍與不屈的剛毅,褐色的眼睛裏透出著深海一般的沉靜。他穿著一件灰色的棉軍裝,盤腿坐在小桌前,手握著一支醮水筆,神情時而激越,時而憤怒;時而顫栗,時而憂傷地變化著。因為他正在把黃河的苦難和怒吼轉換成一串串不屈不撓高亢嘹亮的音符。如果你聽過他的課或是見過他的指揮,就會一眼認出,他就是33歲的年輕作曲家洗星海。

    此時,他正在為一部名為《黃河大合唱》的長詩譜曲。詩人是一位名叫光未然的二十四歲青年。他的抗戰詩歌《五月的鮮花》,被閻述詩譜曲之後,早已響徹了祖國的大江南北。冼星海與光未然初次見麵是在1936年6月的一天。冼星海正在上海工學團指揮排練《五月的鮮花》,突然“中國文藝者戰地工作團”的年青人們進到禮堂來看他們排練。一位戰地工作團的團員見他們排練的是《五月的鮮花》,就拉著他們的領隊向在場排練的人們介紹說,“你們看呀,他就是你們排練的節目的詞作者,青年詩人光未然。”當即,排練場上響起了雷鳴般地掌聲。當年輕的詩人聽說指揮者就是著名作曲家冼星海時,也非常激動,於是,兩位青年的手便緊緊地握在了一起。之後,他們曾三度合作,創作了《高爾基紀念歌》、《讚美新中國》和《拓荒歌》。

    前不久,冼星海聽說詩人光未然帶領抗敵演劇三隊來延安,便去看望。他對詩人說,“我想寫點東西,你是不是給我一點歌詞?”光未然高興地說,“好啊,我正好有一首長詩叫《黃河吟》,我把它改成歌詞,搞一個大合唱。”於是,兩人便商量把長詩分成八段,有獨唱、齊唱、合唱、還有朗誦。

    之後,抗戰演劇三隊在延安交際處的窯洞裏舉辦喜迎新春的慶祝活動。光未然為大家朗誦了《黃河吟》。他的朗誦以氣勢磅礴的豪邁抒情,強烈地震撼著這位音樂家的心靈。冼星海曾隨電影拍攝小組去過黃河之濱,對黃河有著深刻的印象。他想黃河那排山倒海,一瀉萬丈的氣勢不正是中華民族曆經萬難不屈不撓的象征與體現?當詩人剛一朗誦完,早已樂思如潮的音樂家,情不自禁地一下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一把從詩人的手中奪過詩稿,用宣言一般的口氣向在場的人們說,“我要把它譜成一部樂曲,我有把握能寫好它。”

    眼前的《黃河吟》被他改為《黃河大合唱》。這是他對創作的一次升華,使作品的境界更加地寬闊深遠,同時,也增加了作品的難度和高度。黃河是中華民族的象征,他要把《黃河大合唱》寫成一部表現中華民族堅強不屈的詩史般的作品。

    他拿到《黃河吟》之後,並沒有馬上投入寫作,而是在醞釀、采訪、收集和構思。此前,他已創作出許多歌曲,也收集到許多民歌。特別是在寫作《生產大合唱》的過程中,他在音樂的民族語言與風格等方麵,已經積累了大量的經驗,也可以說為《黃河大合唱》作了一些前期的準備。經過多日的醞釀與構思,他已對整個詩篇的各個部分的表現形式有了初步的設想。

    橋兒溝有一棟高25米,寬16米的哥特式天主教堂。門前有毛澤東主席題寫的延安魯迅藝術學院的石匾。一條數公裏的川道橫貫在村前,川道上有許多石橋,通往一個叫一裏坡的村子。這裏有一片連著一片的綠油油的麥苗,有一片接著一片的低矮的農舍。村前地邊,到處是棗樹、梨樹和柿村,還有一排排昂天向上的白楊樹。冼星海每天都要從這條路上走過,路邊的景物和周圍的安寧讓他很容易沉浸在《黃河大合唱》的詩意與想像之中。走著走著,他突然停了下來,掏出筆和小本開始飛快地書寫和記錄。有時他甚至會帶上那把心愛的小提琴,站立在那一排排的白楊樹下,一遍又一遍地把思緒與想象化為雄壯優美的旋律。

    也就是在這條小路循環反複的漫步閑行中,這位音樂家對中國傳統聲樂的表現形式做了詳細係統的回顧。中國民眾唱的歌大多是情歌、悲歌或是說唱。情歌是唱給戀人聽的,悲歌是自我排遣的,說唱是給別人講故事聽的。所以,中國聲樂的表達中很少有合唱形式,更不用說分聲部的合唱。而這些傳統的聲樂形式是不足於表達中華民族悲憤與怒吼的雄渾與悲壯。

    於是,他想到了基督教會唱詩班的那種康塔塔的誦唱形式。這是一種包括獨唱、重唱、合唱的聲樂清唱套曲,通常由管弦樂伴奏,具有莊嚴肅穆和雄壯豪邁之感。康塔塔往往是以序曲或合唱開頭,以合唱結尾,中間交錯有伴奏的宣敘調,詠歎調、詠敘調、二重唱和合唱組成,與中國獨唱與對唱的表現形式結合,會使整個作品光彩璀燦,熠熠生輝。是啊,中國聲樂的成長與豐滿需要西方聲樂的滋補與養分,而中國聲樂的豐富與發展又會使世界聲樂得以充實和完善。這是人類聲樂的生命基因交合與強壯的源泉。

    為了找到創作的靈感,他曾把兩次橫渡黃河的抗敵演劇三隊的同誌召集在一起開創作座談會,並讓擔任獨唱的田衝和指揮鄔析零等人,一遍遍地細致地描述黃河的情景,講述渡河的驚險及抗日前線的戰士們英勇殺敵的故事。這些情景在他腦海中存儲,重疊、輝映,轉換成一種身臨其境的意象和難以抑製的衝動,讓他很快沉浸在狂熱與癡迷的創作之中。

    這時已是深夜,窗外漆黑而寂靜,妻子也已沉入夢中。小桌上的油燈在疲憊而困倦地晃動著。夜裏的窯內冷如冰窟寒氣襲人。冼星海披著一件舊呢大衣,盤腿坐在土坑上的小桌前,低聲地朗誦著,“朋友,你到過黃河嗎?你渡過黃河嗎?你還記得船夫拚著性命和驚濤駭浪搏鬥的情景嗎?”

    朗誦到這裏,他不禁淚湧滿麵,因為他又想起了黃河岸邊農民的極度貧困和沉重苦難,想起了自己從小失去父親,跟著母親艱難度日的貧窮生活。他知道這是整個中華民族的貧困與苦難。隻要你從船夫與黃河巨浪的生死搏鬥時發出的嘶啞沉重的號子聲中,就能聽到中華民族那種壓抑,痛苦、哀傷與憤懣的呐喊。

    燃燒的激情與狂飛的思緒讓他樂思泉湧,飄飄欲仙,沉浸在一種癡迷與忘我的境界之中。他象一部極速演奏的鋼琴,在發瘋一般地彈奏著。手中那支醮水筆在紙張上飛速劃動沙沙作響,很快,那一行行的五線格裏便畫滿了豆芽一般的音符。

    直到寫完了好幾個樂段,他才發現自己的整個身子又僵又硬,幾乎僵硬得不能動彈。手、腳和耳朵也被凍得沒了知覺。於是,他就用力地活動了一下身子,好讓身子能靈活起來。又用手搓著冰冷的手、腳和耳朵。等手腳和耳朵暖和一點,身子也活動起來了,他才感覺到兩隻長久盤坐的腿已經麻木了。他就用手拍打著雙腿,一直到雙腿不再麻木了,便又跪坐在小桌前,繼續奮筆疾書。

    不覺間,天已經亮了。妻子錢韻玲已經起床,看著丈夫仍盤坐在小桌前,一邊疲倦不堪地打著哈欠,一邊在繼續地工作著,就十分關切地說,“星海,昨天開夜車了吧,怎麽樣?我給你煲點湯?”冼星海說,“不要煲燙了,你給我買些水果糖吧。”

    冼星海是廣東人,喜歡吃甜食。於是,妻子便要前來取樂稿的田衝幫著去買兩斤水果糖。可是,田衝將延安城裏的幾條街道跑了個遍,也沒有見有買水果糖的地方。這事讓光未然很是犯愁。他知道冼星海工作起來沒黑沒白不分日夜,沒有水果糖作為他的能量補充是不行的。於是,他就四方打聽,看從誰那能搞到水果糖。

    可是,抗戰時期的延安哪裏能買到水果糖?光未然因前不久騎馬時從馬背上摔下,造成左胳膊骨折,一直在延安中央醫院住院治療,而王明的妻子孟慶樹也在醫院護理住院的王明。因為喜歡音樂,她聽到這個消息,馬上找到光未然,說,“我那兒有白糖,借給你兩斤吧。”光未然一聽,非常高興,說,“太好了,回頭我再還你。”拿到這兩斤白糖,光未然當即要田衝給冼星海送了過去。

    自開始為《黃河大合唱》譜曲,冼星海就不知疲倦日夜兼程。頭腦裏的旋律連綿回響,持續不斷,讓他一直處在創作的興奮之中。他已是三天三夜未曾休息。

    到了三更之時,他感覺十分困倦,可是,這個樂章還未寫完。於是,他就不停地吸著煙鬥,並不時地從碗裏抓起一撮白糖放入口中,以此來增強抗擊困倦的能量。那長煙杆中吐出的一團團煙霧,那一撮撮放進口中融化的白糖,卻在音樂家的心靈中化作一段段時而激昂、時而婉轉、時而狂野的民族心聲和精彩華章。

    可是,很快,醮水筆尖又出了毛病,要麽是寫不出字,要麽就是一寫就是一片墨跡。於是,他就停下來開始修筆尖。可是,筆尖已經禿了,再修也沒用了,而且是越修越糟。

    他拍了拍小桌那邊的床上深睡的妻子,“韻玲,醒一醒。”妻子醒來了,問,“是不是餓了?”他說,“把你的醮水筆讓我用用。我的醮水筆又壞了。”妻子打了嗬欠,說,“你手裏拿的不就是我的醮水筆?”冼星海這才想自己的那支醮水筆昨天就壞了,手裏拿著的正是妻子的筆。於是,他很歉意地說了聲,“那你睡吧。”妻子看著他一副困倦疲憊的樣子,就說,“我的大音樂家,都什麽時候了,快睡吧,一會恐怕就要天亮了。”冼星海說,“我把這一樂段寫完就睡。”

    於是,他起身下床,端著煤油燈開始在櫃子裏找鉛筆。找到半支鉛筆,就用菜刀削著。削好鉛筆,他上到床上,盤腿伏坐在小桌前,繼續開始工作。可是,鉛筆用上一會就用禿了,又得重新削,這讓他感到非常地麻煩。但他還是堅持要寫完這一樂章。

    過了好一陣,有雞叫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他知道已是五更時分,而且,他的眼睛也實在是有些睜不開了,於是,他衣服也不脫,就此往坐著的地方一躺,把身旁的被子往身上一蓋,就一下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