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7章.鐵列克提之戰(11.從英雄到叛徒)
字數:6109 加入書籤
,最快更新詩意的情感 !
鐵列克提之戰(中篇小說)張寶同
“我默默地消沉了好幾天,可是,幾天之後,領導通知讓我參加塔城軍分區召開的學習***思想積極分子代表大會。我非常不願意參加,因為我的心情非常不好,也不想在大庭廣眾麵前丟人現眼。可是,我又不能回絕,因為組織需要我來為大家做典型,而我也需要用這種場合來為自己表明身份。我要讓大家知道我是一個英雄,不是蘇軍的戰俘。
因為我要參加,大會特地選在了軍分區醫院大禮堂進行。當我被兩名士兵攙扶著進到會場時,全場起立,掌聲經久不息,‘歡迎同胞回國’的口號如山呼海嘯。
我上到了主席台上,按照軍分區政治部給我寫好的發言稿念了起來。為了表現我與蘇修鬥爭的英勇行為,‘被俘’一詞被改成了綁架。會場上坐滿了從各個單位來的戰士,但場下卻是十分地安靜,戰士都伸長著脖子在專注地聽我做報告。當我做完報告,就有人帶領全場人憤怒地高喊,‘打倒蘇修,打倒新沙皇!’可是,會後,我就在想,沒想到塔城軍分區有這麽多人,可打仗時他們都去了那裏?
之後,我又被各個邊防站請去做英雄事跡報告。開始,我做報告時還是看著稿子,結結巴巴地念著,到後來,我都不用看稿,就能慷慨激昂,聲情並茂地進行演講。在連續兩個來月的巡回報告中,我又再次地找回了那種當‘英雄’的感覺。
本來,在我被俘之後,組織上的陣亡通知書還沒有到達我父母的手中時,和我一起當兵的同村人已經把我犧牲的消息寫信告訴了我的父母。很快,全村人都知道我已經為國捐軀了。我全家悲痛欲絕,我娘哭的死去活來,村裏的老婆娘們也跟著在一起都哭過嚎過。家裏人說我1960年沒有餓死,1969年卻打仗死了,好歹是個烈士,就把我的照片放大掛在家裏供村裏人平悼了一個多月。
當年部隊幹部犧牲的撫恤金是補發6個月的工資,再補加一次性撫恤金280元。這樣算下來,幹部遺屬能領取五六百元的撫恤金。戰士犧牲的撫恤金是三百元,由當地民政部門發放。由於塔城與內地路途遙遠,很多烈士的家屬沒有來現場參與辯識。主要是烈士遺體肢體不全,高度腐爛,不宜讓家屬辨識。
可是,這時候那個同鄉戰友又來信說我沒有死,被蘇聯人抓走又放回來了。我爹一聽到這個消息就慌了,因為我人沒死,可公家給的撫恤金已經花完了,這不是在騙取國家的錢?好在人還活著,錢就不是問題。所以,我爹當天晚上就乘火車來了新疆。
當時火車隻通到烏魯木齊。烏魯木齊離塔城還有600多公裏。軍區竟然出動了直升飛機把我爹從烏魯木齊接到了塔城軍分區。當我父親從直升飛機下來時,看著迎接我爹的士兵‘拍’地一立正,畢恭畢敬地給我爹敬禮,把我爹稱為‘英雄的父親’。這種鄭重而有力的行禮隻有在戰士們見到了重要的首長時才行使的。這讓我感到非常地激動,覺得自己給家人爭了大光,覺得過去受的傷和吃的苦都是非常地值得。
10月1日,我又被軍分區派去烏魯木齊參加建國二十周年大慶,並被安排在軍區總醫院進行療養。那天下午,我剛做完報告,就見一個熟悉的麵孔來到我的麵前,對我說,‘袁國孝,你現在是咱們軍區的大英雄了。’我一看是我們邊防站的衛生員丁殿勳,就高興地握著他的手,說,‘這是組織給我的榮譽。可我還是普通一兵。’
他因傷病剛從塔城軍分區醫院轉到軍區總醫院住院。因為我們倆人都隻有17歲,是戰友,又是病友,所以,就有許多的共同語言。他顯得有些恢心,說,‘我真倒黴,因為受傷沒能參加這次戰鬥,別的戰士都立功受獎,可我連個嘉獎都沒有。’說著,便長長地歎著氣。我安慰著他說,‘你還年輕,又懂得醫學,以後會大有前途呢。’可他還是很悲觀,說,‘有啥前途?那象你現在都是軍區有名的大英雄,跟珍寶島上的孫玉國一樣,過不了多久,就能當上排長連長,再不用回到農村老家了。’
我當然也有這種期望和憧憬,但我知道我跟孫玉國還不一樣,人家是真正的英雄,是跟蘇聯人硬碰硬打出來的,而且是打了勝仗,為國家立了大功,爭了大光。而我是被蘇軍俘虜的,所以,從這點來說,我就不能跟孫玉國比。我問他以後啥辦。他搖了搖頭,說,‘我也不知道,隻能回部隊好好幹吧。’
我在軍區總醫院療養了二十多天,到了十月下旬,軍區派我去托裏做巡回報告。我就帶著父親一起去了托裏,進到了烈士陵園,看到一排兩行的烈士陵墓,我數了數一共是28座。我們在無名高地上有26個人,犧牲了25人,還有3名記者也犧牲了,我是個唯一的幸存者。他們中最大的是裴映章副站長,37歲。最小的是和我一起從河南柘城縣來的8名新兵戰士,他們隻有17歲。他們是第一次上戰場,也是最後一次上戰場。在這些烈士中,除了三名記者被追記一等功,其他人都被追記為二等功和三等功。我也被記為二等功。
到了李國楨的墓地前,我感慨萬千:這裏原來是我的墓地,現在已經改成是李國楨的墓地。我和父親站在李國楨的墓碑前,兩人抱頭大哭。哭過一會,我對著墓碑說,‘李排長啊,本來是我在墓地裏躺著,可現在卻是你在裏麵躺著,對不起呀!‘
這次托裏之行,對父親的情緒影響很大,對我的人生也影響很大。當天晚上,父親就鬧著讓我回家,不讓我在部隊幹了。可我在部隊裏幹得正紅火,前程遠大,我不能就這樣地把自己的前程給斷送了。可父親一邊哭著一邊叫著我的小名,說,‘你是要你媽,還是要你的前程?’
父親的哭鬧讓我心裏很亂,也想了很多。突然間,我對到處給別人做巡回報告感到了厭倦:這到底有啥意思?我被俘本來就不是件光彩的事,有啥可向別人炫耀的?特別是戰友們的犧牲對我的觸動很大,他們人都不在了,還會考慮什麽前程?
我很快又回到鐵列克提邊防站,隨後不久,又來到了塔斯堤哨所。其實塔斯堤哨所和丘爾丘特哨所都屬於我們鐵列克提邊防站管轄。說到塔斯堤哨所,沒啥人知道,可是要是說到‘小白楊’哨所,肯定會有很多人知道,就是閻維文唱過的那首‘一棵呀小白楊,長在哨所旁’的那個哨所。6.10事件中被蘇軍開槍打死的女烈士孫龍珍的墓地就在我們哨所100米的地方。在這個地方我一直服役到72年初,然後複員回到了生我養我的家鄉故土河南省柘城縣慈聖公社孔莊村。
村子還是原來的村子,土地還是原來的土地。我家的那幾間殘破的磚瓦房還是原來那個樣,隻是比前兩年更加地破敗與陳舊。這個地方我過去總是嫌它貧窮,嫌它枯燥,嫌它辛勞,想著永遠地離開它。可是,我在外麵轉了一圈,又回來了。不知道是它在諷刺我,還是我自己在諷刺自己。但不管怎樣,在離開它兩三年後,再回到它的懷抱,我還是能感覺到它對我的深情與眷戀。
我站在村頭,望著這片廣闊、幹黃而貧脊的土地,心頭禁不住地湧起一種想哭的衝動。這片土地,千百年來,承載著我們祖先多少代人的辛勞和苦難,也給了我們多少的收成和回報。有多少人為了想過好日子,離開了這裏,可是,我是離開過這裏的人,我再也不想離開這裏了。我願意把我一生的辛勞和汗水都奉獻在這片土地上。
回村不到二十天,我跟外村的一位姑娘結了婚,婚事是我父母早就給我說好的,我看過她的照片,她也見過我,我們算是自由戀愛。從此,便紮紮實實地開始了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生活。我從小就是農民,但那時還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農民,因為我還是個學生,可是現在,我就跟父親一樣了,整天在生產隊的地裏幹活掙工分。
部隊的生活和經曆對我的性格和人生影響很大。可以說改變了我整個人生。過去,我是個性格開朗,愛說愛笑的人,可是現在,我變得寡言少語,常常還會無端地歎息和憂傷。在勞動間隙或休息時,常常會有人要我講在部隊時的戰鬥故事和生活經曆。我總是非常地不情願,因為這些故事和經曆會引發別人的聯想和提問,而有些聯想和提問又是我不願意觸及的。
其中一個最容易讓人引發好奇和疑問的問題,那就是我為什麽是戰鬥英雄,卻沒有入黨,沒有提幹。這個問題曾困擾過我很長時間:幾乎所有的戰鬥英雄都得到了提升,孫玉國參加完九大就直接從連長提升到團長,而我們邊防站的李永強排長也在6.10事件後調到別的邊防站當了連長。可我沒有,而且連黨都沒有入。這個問題讓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是後來,我終於想明白了,我不能提幹是因為我不能入黨,而我不能入黨是因為沒有人給我當介紹人。因為沒有人知道我在被俘時的真實表現,所以,也就沒有人敢冒這個風險來介紹我入黨。這事曾讓我苦惱和迷惘過很長一段時間。可是,再苦惱和迷惘都沒有用。現實就是這樣,誰也無法改變。
沒過很久,讓我擔心的事情就出現了。我開始聽到了風言風語,說和我一起參加戰鬥的人都犧牲了,而我被蘇軍俘虜了,如果我沒有叛變,蘇聯人不可能把我放了;如果我是英雄,為什麽沒有入黨提幹?而且,這種事情在人們的印象也都是順乎自然的事。對這種傳言,我也曾想去解釋和阻止,可是,後來一想,這樣做隻能是毛筆描字,越描越黑,所以,我就不予理睬。
可是,那天晚上,我表侄女跑到我家,對我說,‘叔呀,玉蘭說你不是英雄,是叛徒,還說你那戰鬥英雄是在部隊裏靠自我吹噓當上的,後來有外國記者把你在蘇聯的表現給拍照下來,捅破了你的牛皮。說你其實就是叛徒。’
我侄女是小學三年級學生,而玉蘭和她是同班同學。三年級的學生怎麽知道我是叛徒?還不是聽大人們說的。聽著這話,我不能再裝傻吊了。否則,到了明天,連三歲的小孩都會說我是叛徒。於是,我當即找到了玉蘭家。當時天已經黑了,我站在玉蘭家門前,對玉蘭她媽說,‘玉蘭媽,我找玉蘭問句話。’玉蘭媽說,‘問啥話?’我說,‘你不管,我隻問一句話。’玉蘭媽就把玉蘭叫了出來。玉蘭見我站在門口,嚇得不敢出來,是她媽把她拉了出來。我就當著她媽的麵問她,‘玉蘭呀,你咋說我是叛徒呢?’玉蘭吱吱唔唔回答說,‘我是聽別人說的。’我就問,‘你聽誰說的?’玉蘭不敢說,還是她媽逼著她,說,‘你說話呀,你到底聽誰說的?’玉蘭哭著說,‘是翠花給我說的。’
翠花也是她們班的同學。我要去找翠花,可玉蘭媽攔住了我,說,‘大兄弟,你別去找人家了,說你是叛徒這話,都在村裏傳成啥了,連外村的人都知道了。隻是你自己還蒙在鼓裏。’
連外村的人都知道我是叛徒了,可我自己還蒙在鼓裏。難怪近一兩個月來,村裏人總是躲著我,對我愛理不理的,原來他們都在把我當成了叛徒。我一整夜都沒睡好覺,就感覺天要塌下來了一樣。
第二天一早,我就來到了大隊部,找到大隊書記,大隊書記說這事他管不了,要我找公社。我就去找公社,可公社書記說,‘這事你得找縣武裝部,讓他們給你證明一下。’我又去了縣武裝部。武裝的一個副部長卻對我說,‘你到底變沒變節,我們又不知道,咋能給你開這個證明?’
跑了一天,不但沒辦成事,反把我氣得胃疼。聽著他們那話,好象連他們都在懷疑我有變節行為。我真是哭天無淚,讓人打掉了牙齒還得硬要往肚子裏咽。
沒過幾天,我因分活跟生產隊長爭吵起來,本來這事也不是什麽大事,可他竟然當著生產隊裏那多人的麵,用教訓的口氣對我說,‘你個叛徒,敗類?’我一聽他罵我是叛徒和敗類,就一下衝過去,抓住他的衣領,喊道,‘你憑什麽說我是叛徒、是敗類?老子身上有傷,還有榮獲二等功的榮譽證。’生產隊長把我用力甩開,用蔑視的口氣說,‘別吹了,你是英雄,咋不見你入黨,不見你當官呢?你見哪個英雄是回鄉當農民的?’我氣得肺都爆炸了。我對他說,‘好,老子讓你看看老子是英雄,還是叛徒。’
我氣得要發瘋了,回到家,牽著家裏的羊,抓住幾隻正在下蛋的母雞就往集上跑。妻子見我急紅著眼睛,要把家裏這點值錢的東西要往集上送,就要勸阻我,可我啥話也聽不進,歇斯底裏地喊道,‘難道你也讓我上吊不成?’聽著這話,妻子也沒敢再攔我。
我把羊和雞賣了四十元錢,便買了張火車票去了烏魯木齊,又從烏魯木齊軍區乘軍車來到了塔城軍分區。政治部副主任見我來了,就很奇怪,問我,‘這大老遠的,怎麽就跑來了?’我掉著眼淚對他說,‘村裏人說我是叛徒。’副主任問我,‘為什麽?’我說,‘他們說我一沒入黨,二沒當官,是英雄就不會回鄉當農民,所以,就說我是叛徒。’副主任說,‘那你為什麽不找當地組織?’我說,‘找了,可是連縣武裝部的副部長都說我變沒變節他們也不知道。’副主任馬上給我寫了一份證明:袁國孝同誌是我塔城軍分區鐵列克提邊防站的戰士,參加鐵列克提戰鬥表現勇敢,身上多處受傷,被蘇軍俘虜之後,堅貞不屈,並榮獲二等戰功。特此證明。新疆軍區塔城軍分區政治部。
從塔城回到家裏,我把證明拿給生產隊長看,拿給村裏其他人看,讓他們知道我不是叛徒,是英雄。然後,我就把證明拿到大隊和公社,讓他們看。最後縣武裝部把這份證明留下存入了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