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1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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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辜七垂著眼眸,有些忘神的盯著自己那隻擱在桌麵上的手,纖纖細指微蜷,末端的指甲光潔整齊透著緋紅,並非是垂死之際藏著泥垢的青紫模樣。

    她就這麽臨窗而坐,身著一襲青綠色的輕羅裙裳,腰間未係絛帶,隻鬆鬆散散的掛在纖細單薄的身上。漆黑如緞的頭發隻簡單攏了個髻垂在身後,越發顯得膚色有些透明的白。雖然隻是這樣隨意的打扮,卻讓人覺得天下的妍麗姝色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了。

    辜七曾經從不信什麽鬼神輪回,可是現在——

    她的確是回來了,時間倒轉,一切都回到了尚可挽回之前。

    “xiǎo jiě?xiǎo jiě……?”

    跟在一旁伺候的是個模樣軟弱的丫鬟,神情不安的站了半晌沒等到回應,這才又鼓著膽子又稟了一回。“xiǎo jiě,牙婆已經在外頭候著了……”

    辜七聞言擰了擰眉,她稍稍側首,靜默了會才“哦”了一聲。是了,現在正該是宣武十九年夏。她偷跑出京,賴著沈括帶自己一道去往豐州,途中宿在西嵐城的留園,正是這時候,她發賣了自己從京城帶出來的貼身丫鬟拂玉。

    “拂玉人呢?”辜七穩了穩心神,深吸了口氣複又緩緩道:“帶她進來。”

    挽玉心頭打著顫,終於撲通一聲跪了下來,“xiǎo jiě,拂玉服侍xiǎo jiě多年,xiǎo jiě饒了她一回,怎麽打罰都成,就是……就是求xiǎo jiě別將她發賣出去!”她自打被分撥到xiǎo jiě身邊就同拂玉住一屋,七八年相處下來,感情不可謂不深。

    奴婢犯了錯再叫主家發賣出去哪還會有什麽好下場,多半是賣去勾欄妓館。挽玉哭求,又重重的磕了幾個頭,“xiǎo jiě要是不消氣,將拂玉貶了去做個粗使丫鬟也成,就是、就是不要將她賣出去。”

    辜七看著聲淚俱下的挽玉,心仿佛被刺了一記……原先她嬌生慣養,從未體會過絕望二字,可這會卻真真切切從挽玉的眼中讀出了懼怕。這種情緒引起了她身體的共鳴,一下子將她拉回到了那口窄小的棺材中,冰冷的江水從縫隙中漫入,淹沒她的口鼻,讓她不能發出一絲呼喊。

    瀕死的絕望和窒息感一點點侵占……

    “哐當”一聲,桌麵上的茶盞被辜七的臂彎不經意掃落在了地上,破碎炸裂開了脆響。辜七渾然一震,從似夢似幻中清醒。她撫著胸口喘息不定,再開口,聲音低啞而克製:“你先去把拂玉帶進來,我有話要問她。”

    “xiǎo jiě……”挽玉掙紮著低喚了一聲,見辜七緊擰著眉頭裏帶著堅決,心頭一怯,到底不敢不從命,退著出去領了拂玉進來。

    拂玉早兩日就叫關了柴房,一直滴水未進,此時形容憔悴,再沒有平時的伶俐活潑。她看見挽玉神色便知道xiǎo jiě多半是不肯饒了她的,又在屋前瞧見了牙婆,更是心下慘然。隻等進了屋子裏頭,她也不多討饒,緊咬著唇不開口。

    挽玉在一旁焦急,私下推了她無用隻得自己哀聲求道:“xiǎo jiě,念在拂玉多年伺候xiǎo jiě的份上……”

    辜七沒吱聲,半垂著的長睫下瞧不出是什麽心思。她因為拂玉失手將羹湯打翻在了沈括身上而遷怒於她,一氣之下要將她發賣。照理拂玉自小跟著她,為了這麽點事至多罰些月錢,實在沒必要發賣出去,可當時的辜七滿心都是沈括,一來惱怒慕玉的毛躁,二來則是……疑心她的這個貼身丫鬟是有意勾引,想要爬床。

    她一心思慕沈括,恨不得時時刻刻都隻做討他喜歡的事情,卻沒想到是自己的丫鬟觸了他逆鱗。辜七癡纏數月,沈括才對她稍假顏色,可兩日前出了那事後,沈括冷了臉離開,離開時看她的眼神……更堅定了她要發賣拂玉的心。

    然而事實真相如何,直到辜七死了之後才想明白,其實這些鬧出來的事都不過是旁人做的一個局罷了。她是被人算計了,行差踏錯,又經曆種種導致後來她身邊再沒有一個跟自己貼心忠心的了。

    “都起來吧。”辜七歎了口氣,收斂思緒。

    二人皆是一愣,相顧著站起了身,顯然沒想到說話向來說一不二的xiǎo jiě這時候居然會鬆了的口氣。

    辜七心中有太多疑惑待證實,問道:“拂玉,那日的事你再仔細跟我說一遍。”

    “xiǎo jiě……”這事原本已經算是塵埃落定了,拂玉著實意外。可是她的確滿腹冤屈,這時得機會立即開口:“xiǎo jiě,奴婢、奴婢那日送湯去給沈都督時十分小心,實在意外遞了湯過去時為何那碗會被掀翻……”

    拂玉竭力回想著當日的情景,下意識的握了握自己的手腕,猛的想起一樁稀奇的事來,連忙將自己的衣袖往上擼了些許,露了一段纖細手臂出來:“奴婢當時隻覺得手腕稍有些的異樣,湯盅翻落也隻以為是自己不小心的緣故,那時並未在意,可這淤痕……這還是這今日才現出來的,xiǎo jiě快看。”

    辜七往她所示的地方看,的確有個拇指大小的青紫淤痕。這時她冷靜一想,便不難猜出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他是天下兵馬大都督,身邊必有高手暗中保護,再沒有誰能當著他的麵對拂玉出手,除非……這就是他沈括自己的授意。

    嗬——

    辜七不怒反笑,原來小到這樣的事情,他都插手了。隻可恨自己當時眉間心頭裝的都是此人,根本不會去細心查問,也不會疑心他。不過一個送湯去的丫鬟,卻他這樣的算計,裏頭的原因根本就已經呼之欲出了。辜七緊咬著牙深吸了一口氣,微垂著長睫掩著眸色翻湧:“你進去時候……沈括是否已經衣襟不整?”

    這話還未落地,外頭驀的就響起了一道陰陽怪氣的婦人聲響:“怎麽還在這磨磨蹭蹭,還不將人領了就出去?也不瞧瞧這是什麽地方,能教你這等人進來已經是我家夫人給的天大恩賜!可別打那賴著不肯走的主意!”

    隨即又響起另一道婦人的聲音,極是諂媚,“韓媽媽,您可別惱,我這不也是在急等著呢,實在沒辦法,裏頭還在說著話呢……”

    “嗤,也不知道打哪來的,我瞧著也不會是正經大戶人家教養出懂規矩的xiǎo jiě,不然哪能鬧出這些汙糟事!換了知道臉麵的,還不早早打發了出去,這會子還說什麽話,不過是個不知道廉恥妄想勾搭主子的小賤蹄子。我呸,瞧見了都是惡心自己個兒!”先開口那婦人繼續冷哼,半點都不介意是否聲響會叫人聽見。

    “吱嘎”一聲,那人已經越了規矩自己推門進來了,是個約莫四十餘歲的仆婦。一張瘦長的臉上塗滿了鉛粉,偏她臉上褶子又多,稍稍一擠眉弄眼就要落下些粉來。眼小腮削,顴骨高聳,怎麽看都是一副尖酸刻薄的模樣。

    韓婆子一麵往裏頭走,一麵道,“姑娘怎的還磨磨蹭蹭,早將人賣出去早了事,宅子裏頭不好總留著雜七雜八的人。”

    辜七認得此人,乃是此宅的大管事韓氏,前幾日還算規矩,可沒想這時竟徑自推了門進了她的屋。

    “這是我家xiǎo jiě的屋子,你怎麽能不通稟就隨意進來!”挽玉上前幾步擋著了來人的視線,並不想叫人再進一步。

    韓婆子的眼擱在頭頂了,推了挽玉徑自往拂玉那邊去,氣力極大的握住了她的手腕,同辜七道:“姑娘,這死丫頭還是早早賣出去的好,擱身前也隻會惹事。”

    拂玉叫她抓得手疼,又厭惡這婆子的蠻橫無理,當即要把手掙脫出來。好在她腦子也清醒,剛才辜七仔細詢問事發時的細節,她就猜想xiǎo jiě肯定是相信了自己的。何況這婆子實在張狂,自己又不是這家的奴婢,哪有她越矩拖自己出去賣了的道理。挽玉也緊跟著上前,喝道:“你快鬆手!在我家xiǎo jiě麵前不得無禮!”

    “喲!”韓婆子怪聲怪氣著斜睨了她一眼,也被挑起了心中邪火,伸手狠狠掐了一把挽玉的胳膊又順勢將人往後頭一推,越發顯得凶惡刁狠,“怎麽又來個不懂規矩尊卑的!在我麵前也沒規矩!”她氣呼呼的轉過頭看向辜七,笑得實在惡心人,就好像在看著什麽好戲一樣:“叫我說姑娘合該將這個也一道發賣了,留在身邊也多是不省事的!”

    她在房裏咋咋呼呼,宛若都該合遂了她的心意似的,半點沒瞧見坐在旁邊的辜七神已然漸漸沉下。

    “你……!”挽玉臉色頓變,轉頭去看自家xiǎo jiě,卻見辜七嘴角帶著一抹冷笑,同平時自己所見全然不同。挽玉知道這是xiǎo jiě動了怒,當即對陣那厲害的婆子多了兩分底氣。

    辜七心內怒火騰騰,她私下跟隨沈括一路行至西嵐城,真實身份都是被隱瞞著,可笑這時卻被一個仆婦這樣欺淩輕賤。

    “你倒是說的不錯——”辜七撫掌起身,款步行至韓婆子麵前,微微顰起了秀眉,驟然揚手扇了此人一個巴掌。

    原本還顯得有些嘈雜的屋中當即靜了下來,唯獨那清脆的巴掌聲還留在耳畔回響似的。

    “你打我……你膽敢打我!”韓婆子捂著自己被打的臉頰不可置信的看向辜七,臉上越是疼,越是氣的要跳腳。她在這園子的下人裏頭算得頭一號人物,平日裏都是被人奉承得妥妥帖帖,就算到主子跟前總也是有頭有臉的,幾時被這樣下了麵子,更何況是這麽個……這麽個不知道來路的臭丫頭。

    辜七倨傲睥睨著,“一個伺候人的婆子,誰給你的膽子在此放肆!還是說這便是你主子待客的規矩,倒是叫人大開眼界!”

    韓婆子見過她幾麵,何曾料到她這般有氣勢的時候,反而叫自己落了下乘。當她在掃見外麵牙婆等張望看戲的神情時,氣惱更甚,狠意全都露在了麵上,當即伸出手一把去推辜七,“反了你了,小娼婦,別以為我家夫人給你幾分麵子你就上天了,竟還敢來打老娘!真是給臉不要臉,看我今天不把你收拾的服服帖帖!”

    她是顏夫人身邊的大紅人,顏夫人對沈都督的心思她是瞧得明明白白,可氣都督身邊帶了這麽個賤蹄子。前兩日鬧出的事可教韓婆子曉得了這賤貨是失了沈都督的寵,怕也沒有了將來。韓婆子壓根沒將這人放在眼裏,非但如此,她還要替夫人出口氣了!

    辜七眼神一凜,以她的身份地位還從未有人膽敢如此不敬,氣急之下身子隱隱發顫的,同時攥住了婆子的手腕,幾乎傾注所有力道反向一折,“你嘴裏再不幹不淨,我便叫你再開不了口!”

    “唉,唉唉,鬆手,你趕緊給我鬆手!”

    挽玉同拂玉二人也嚇了一跳,連忙過去瞧自己xiǎo jiě有沒有受傷,一左一右護在了主子跟前。

    韓婆子一再受氣,“你以為自己個什麽了不得的東西,以為扒上了都督大人就真當自己是個東西了!也不想想你如今住著的是誰家地盤,竟也敢這麽猖狂!別說你如今隻是沒頭沒臉的跟著都督大人,即便是有將來也不過是抬了做個小妾!嗬……我倒險些忘了,沈都督前兩日走了,所以你也別在那裝腔作勢了!再沒誰是你這賤蹄子的靠山了。”

    想她一個婆子哪來膽子這樣放肆無理,原來是認定了辜七是棄婦了。

    韓婆子越發罵的厲害,劈頭蓋臉而來讓人沒半點插話的餘地。如今敢這般也是看出了這屋子裏的不是什麽金貴人物,那也是瞧準了風向才敢的!橫豎事後能脫身,指不定還能得賞,韓婆子自然什麽都不怕,反而想著有怨報怨,有仇報仇,一並撒了氣才痛快!

    挽玉拂玉二人亦是氣急,一道上前同她扭打在了一處,合她兩人之力,一時也沒讓韓婆子討到半點兒好。

    韓婆子臉上叫劃好幾道指痕,她幾時吃過這樣的虧。在這園子裏哪個敢逆她的意,卻偏偏在這兩個黃毛丫頭手下吃了虧。

    叫急怒衝上了頭,韓婆子滿腦子想的都是怎麽修理這這些個賤人,她悄悄的摸了塊茶盞的碎片藏在手中,心一邪,往辜七那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