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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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二章==

    鄭裏正家門前那麵銅鑼又被敲響了, 不同於之前鄭裏正的誌得意滿, 這次他明顯憔悴了許多。

    這次也不是他主導,而是換成了薛族長。

    正房前的台階上,擺了幾把椅子, 在座的無一不是村裏德高望重之人。隻有薛族長站著, 一手端著旱煙,麵容嚴肅地對下麵密密麻麻的村民們說話。

    “之前的事咱就不提了, 人誰還沒有個錯, 老鄭頭是想給大夥兒辦事,這事我來作證,不存在什麽貪了銀子, 不分給大夥兒的事。瞧瞧他這幾天急的,之前我來找他, 病幾天都沒下炕了。”

    頓時, 數不清的眼睛齊刷刷的都看向坐在上頭的鄭裏正,目光裏倒也沒有什麽不好的東西,大多都是憐憫和唏噓。

    可這憐憫和唏噓放在鄭裏正頭上, 那就有點讓他不是滋味了。隻是他又怨不上誰, 怨誰呢?薛族長的話確實讓村民們的怨氣消了,就算對方真有什麽心思,也是他自己不小心謹慎, 被貴人耍了, 如今又被老對頭嘲。

    “別的咱就不說了, 讓大夥兒白費功夫誰也不樂意, 現在事情已經這樣,光埋怨是沒有用的。如今有這麽個事兒擺在麵前,有人想買下這山頭,到底賣還是不賣?如果賣,價錢肯定不如那勞什子貴人出的高,但大夥兒心裏也有數,那破山不值那麽些錢。所以這件事就告訴我們大夥兒,不要貪那些不該自己得的東西,天上哪就那麽容易有銀子掉下來,老老實實以勞為本才是硬道理。”

    “族長說得對,如果咱們不貪那些錢,也不至於讓那貴人給耍了。”

    “還是貪心嘍。”

    這一句句話,明明是感歎是唏噓,卻也像是給鄭裏正感歎唏噓的,明明沒嘲諷他,卻宛如對他說一般。真是精明了一輩子,臨到老馬前失蹄,在老對頭麵前露了短,還要示眾似的被村民們議論長短。

    就在鄭裏正徑自感歎之時,場上已經有村民問到底是誰想買了,出多少銀子。

    薛族長麵露一絲微笑,先抬手按了按,等村民們靜下後,才道:“這人我們大夥兒都認識,是咱們自己人。也不會像那外頭人坑咱們一樣,畢竟鄉裏鄉親,知根知底。”

    “那族長您倒是說說,到底是誰啊?”

    “是啊,誰這麽大手筆出錢買下這地方?”

    薛族長這才說道:“是薛連興家二房的狗子,他願意出一百兩銀子,買下這山頭。”

    下麵頓時一片驚嘩聲。

    “連興家二房的狗子?”

    “那小子不是進學裏讀書去了?”

    “他買那地作甚?”

    薛族長又抬手按了按,才道:“這樣吧,我這老家夥也說不清,讓狗子本人來跟大夥兒說。”

    隨著他的說話聲,從旁邊走上來一名少年,正是薛家二房的狗子。

    不過這狗子和之前的狗子似乎不一樣了,以前薛狗子很多村民都見過,那孩子叫咋說,長相倒也不差,就是不愛說話,走在村裏蔫了吧唧的,就像那村裏到處出沒的鄉下土狗。

    如今吧不一樣了,腰杆挺直了,氣派也不一樣了。反正村民們個個大字不識一個,也不怎麽會描述,感覺就像是從土狗,變成了那獵戶們專門養來打獵的獵狗。那精神抖擻的,那渾身的氣質和氣派,一看就和村裏的人不一樣。

    這去鎮上讀書了,人也脫胎換骨了!

    當然也有人憶起之前薛連興家那場比試,那時這薛狗子就展露了不同尋常,尋常人可不會讓兩位秀才老爺誇。隻是那會兒到底不關係己身,如今事關自己,看著那站在一眾人麵前的絲毫不露怯色的薛庭儴,都覺得格外親切。

    薛庭儴站定後,先向薛族長等一眾鄉老行了禮,贏來幾個老頭子俱是捏著胡子直點頭,方轉身麵對著下麵村民們。

    “各位鄉親各位長輩們好,小子在這裏有禮了。”他作揖為禮,直起腰後,方有些靦腆地笑了下:“其實堂爺讓我來說,我也說不上什麽大道理。就是覺得那山頭大家費了那麽大的功夫,荒在那裏有些可惜。剛好我有兩位同窗,家裏是做買賣的。就由我牽頭,拉著他們入夥兒買下來,不能種糧就種菜,或者養養雞鴨什麽的,種點兒果樹啥的,總不至於虧了本錢。”

    頓了下,他又道:“當然,若是村裏有其他安置,就當這話小子沒說過,一切都以村裏的利益為先。”

    說完,他就退到一旁了,薛族長又道:“事情差不多就是這樣,這次可不能像上次那樣,一個兩個人就做主了。大家說咋辦就咋辦,讓我來說庭儴這孩子也是為大夥兒排憂解難,就算拉同窗做生意,在哪兒做不是做,非要跑到咱這村裏來,前麵那上水村,再往前說還有牛角嶺,都比咱村離鎮上近,人家會選了咱們這兒來,也是托了庭儴的麵。”

    下麵一陣七嘴八舌的議論和交頭接耳。

    半晌,有人冒了一句:“若不,就賣了算了。沒有五百兩,一百兩也是好的,大家多少總能分點兒。”

    “反正那山頭放在那兒也沒什麽用處,還操心不懂事的小娃子跑進去,被荊棘割破衣裳。”

    “不說我自己露短,那破東西當柴燒煙太大,曬幹了燒一把火點燃就沒了。”

    有人帶頭,下麵附和之人自然更多。

    薛族長又問了一遍可有人有異議,村民們哪裏有什麽異議。雖然一家二兩分不到,幾百文也是銀錢,總不至於忙了這些天汗摔了幾把,屁都撈不上一個的強。

    “既然大家都同意,我這邊讓庭儴拿了銀子給裏正,等鄭裏正去把契給辦了,轉頭大家就來這兒領銀子。”

    “行行行,老族長都說話了,咱還有什麽好說的,就算咱們這次沾了狗子的福。”

    “還叫什麽狗子,人家換名了,叫庭儴。”旁邊有人打岔。

    “對對對,叫庭儴。庭儴如今可真有本事,隨便找兩個同窗,就能籌來一百兩銀子給咱們解難。”

    “這叫後生可畏。”

    每次村裏議完事就是這樣,正事說完就嘮嗑,七嘴八舌啥都嘮,不過今兒倒是有了個中心人物,那就是薛連興家二房的庭儴小子。

    自然有人拿大房的薛俊才和薛庭儴再比較一番,別說之前就被比下來了,如今更是沒得比。

    人群中的一角,薛家人都站在那處。

    薛青山滿臉不敢置信,更不用說楊氏那眼眶子都快驚掉了,而薛老爺子的臉色也十分複雜。這麽大的事,薛庭儴硬是沒跟家裏人打聲招呼,竟之前就去跟族長說了。

    孫氏瞅了一眼大房兩口子,對自己男人道:“庭儴可真有本事,是辦實事的,不像那有些人就隻會搞虛套。”

    話音方落下,就有人走過來和薛老爺子說話了。

    “連興,你家這孫子可真不得了,以後肯定是個大才。”

    “有本事,前途不可限量。”

    “以後連興要享大福了。”

    來說話的都是村裏幾個老漢,要麽年歲和薛老爺子差不多,要麽就是一個家姓的長輩。薛老爺子隻能端著笑,含糊地應付著。

    而旁邊,大房兩口子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

    這邊,薛族長對鄭裏正含笑道:“裏正老弟,這事就托你了,你可加緊著辦,鄉親們可都等著。”

    鄭裏正一口老血堵在心口,好人都給姓薛的做了,他灰頭土臉丟了麵不說,還要當老奴才跑前跑後辦事。

    關鍵他拒不得,誰叫那天殺的毛少爺竟跟他狗扯羊腿兒,將他給耍慘了!

    “你放心,這事很快就能辦成。”

    薛族長笑著點點頭,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才施施然走了。

    鄭裏正又是一口老血。

    薛族長從裏正家出來,就回家去了,薛庭儴陪在一旁。

    到了門前,薛族長轉頭看著他:“好了,不用再陪我這老頭子。”

    “堂爺。”

    “你很不錯,給咱薛家爭光了。”

    薛庭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堂爺,我這不也是看大夥兒都上火著急,為了這些事不值當,能有力就出把力。”

    薛族長拍了拍他肩頭:“行了,你這小兔崽子就不用在我這老頭子麵前裝腔作勢了,堂爺不管你想幹什麽,一切以咱們薛姓人利益為先就對了!”

    說完,他就哼著不知名的小調進了院門。好久沒這麽揚眉吐氣暢快了,看見鄭裏正那張憋屈的老臉,薛族長今天能多吃幾碗飯。

    薛庭儴站在門前。

    一切以薛姓人利益為先。

    為薛家人增光,若是能順便打壓鄭姓更佳。薛庭儴就是借著這點,才輕易請來了薛族長出頭。

    薛族長此人就是如此,誠如之前他力挺薛青山,誠如之前為了薛氏的臉麵,強逼薛老爺子要送隻能送薛狗子,誠如薛青山去請他,他選擇站在薛青山一邊,誠如這一次他毫不猶豫地讓自己稱心如意。

    薛庭儴哂然一笑,轉身離開。

    *

    鄭裏正辦事很利索,也是知道拖不得,隔天就把地契給辦下來了。

    村民都齊聚他家分銀子,招兒沒有去,薛庭儴也沒去。

    “給你。”

    薛庭儴將上麵蓋著大紅印子的地契遞給招兒,可招兒卻沒幾分喜色。

    正確的是說,連著這些天她都有些心事重重的。

    “怎麽了?”直到這時,薛庭儴才後知後覺,也是他回來這兩天太忙。

    招兒突然歎了口氣,看了他一眼:“知道我為啥又多籌了幾十兩銀子,添上一起給了嗎?”

    薛庭儴抿了下嘴,沒說話,擺出一副願聞其詳的樣子。

    可一時之間,招兒卻不知道該怎麽說,隻是道:“以後別這樣了。”

    這樣的招兒讓薛庭儴出奇不習慣,也讓他想到夢裏的那個他每次和招兒的爭吵。兩人成親後,爭吵很多,雖然招兒不願跟他吵,他也總是憋著不跟她吵,兩人卻總是不和睦為多。

    他堅持己見認為自己是對的,她不吭不說能敷衍就敷衍,敷衍不了就沉默,可該怎麽做還是怎麽做。他特別憤怒覺得她不體諒自己,她也不開心,有時候不知是為什麽,就成了這樣。

    “你覺得我做得不對?”他的嗓音繃緊。

    招兒心裏喟歎一口,強撐著笑了笑:“咱們不說這件事了,總而言之是好事。”

    其實這件事也怨她,光小男人一個人辦不了這事,之後的風向和推波助瀾,她都從中插手了。隻是,她沒有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正確應該是說薛庭儴把控人心的手腕太高了,招兒根本措不及防。

    在事情的前半段她是喜悅的,可當她去了山上,看著山上辛苦勞作卻臉上帶笑的村民們,這種喜悅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不開心,會有罪惡感,覺得自己因為一己之私愚弄了大家夥兒。誰也不欠誰的,憑什麽因為他們想順利得到自己想要的,就把全村人給耍了一遍。

    這種隨意愚弄人的手段,讓招兒心悸。所以她畫蛇添足地找了薛青槐等人,明明她自己隻花五十兩就能辦下的事,她偏偏和人商量以入夥的名義,又籌了五十兩。

    “你覺得我錯了?”

    “狗兒,咱們……”

    “你覺得我做得不對!”這一句是肯定句,薛庭儴嘴角抿得更緊,下顎緊收,眼睛緊緊地盯著她。

    “不,我不是覺得你不對,我知道你是為了能辦成事。我隻是……”

    “你隻是什麽?”

    “我隻是覺得咱們不該隨意愚弄人,不管想得到什麽,都是該通過正正當當的手段,而不是把別人耍得團團轉……你不知道當我上山後,看見大家都開開心心……我、我的心裏特別不舒服……我覺得人要有敬畏心,不能因為仗著自己聰明,就隨意把人玩弄在鼓掌之中……這種感覺特別不好……”

    招兒說得語無倫次,一直緊緊盯著她的薛庭儴,眼中的黑霧也越來越濃重,一股低氣壓籠罩在他身側。

    而招兒還沒有察覺,依舊雜亂無章地喃喃自語著:“狗兒,姐知道你聰明。就算他們都說你不如薛俊才,但我知道我狗兒比他聰明。可聰明不該讓你倚以為仗,你要把聰明放對在路子上……你這樣讓我很擔心,今日咱們愚弄了別人,哪日別人比我們強,愚弄了我們。如果總是用這種手段,長此以來嚐到了滋味,姐怕你幹出什麽更了不得的事,惹來了滔天大禍……”

    還能有什麽了不得的事,把持朝綱,玩弄皇權算不算?

    其實她說的沒錯,他骨子裏就是這樣一個人。目無王法,目無遵紀,一切以利己優先,從不會管別人如何,傷不傷得了誰。

    招兒還是沒讀過書,很多大道理她懂卻是說不出來,但薛庭儴卻從她的隻字片語中聽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的反應是嗤之以鼻的,甚至不屑解釋。可聽著她就這麽絮絮贅語,他想得更多的卻是,她其實在關心他。

    所以她多出了五十兩銀子,就是怕哪日被人發現了,自己背上罵名?所以她明知道這話他不願聽,她還是說了。

    那股凝聚著低氣壓風暴無聲無息就消失了,薛庭儴放鬆了麵頰的肌肉,緊抿的嘴也鬆緩下來。

    “那你有沒有想過,咱們靠什麽正當手段拿到這塊兒地?”他突然道,打斷了招兒的喃喃。

    “我們……”

    “是的,我們可以直接去找鄭裏正,多費些力氣應該能把這塊地拿下。可你有沒有想到以後?我能看出你很重視這塊兒地,想必在上麵動的心思不小。以你的能力,應該會掙大錢,可有沒有想過,如果靠著這片地你真掙大錢了,如果有人眼紅反悔鬧事該怎麽辦?一個兩個也就罷,若是整個村有半數都眼紅了怎麽辦?”

    招兒想說什麽,卻被薛庭儴掩住了嘴:“你別說有地契什麽的,你應該明白在這鄉下什麽才叫規矩!”

    招兒如遭雷擊。

    是啊,鄉下這地方不同其他處,這裏若說官府的規矩有用也有用,可若說沒用也沒用。有時候官府的威懾力,還不如家裏男丁多,人多勢眾的強。

    招兒見過旱年兩個村兒搶水打死人的,打死了也就打死了,官府管不了,因為當時人太多,根本不知道誰打死的。隻是兩個村的裏老坐在一起,你一言我一句,一條人命就那麽被解決了。

    她還見過哪家沒有男丁,男人死了隻剩下孤兒寡母,被宗族決定強行把這家的房子和地讓給了同一個姓氏的親戚,美聞其名為要承繼香火。

    “鄭裏正一直視薛氏為大敵,就算我們費了大力氣把地買下來,日後若真有人動了心思,他必然會在後麵推波助瀾。還有你別忘了大房,別忘了阿爺和阿奶。這些人都是長輩,隻要我們一日沒離開這裏,一日還姓薛,就不得不防。

    “我知道你想要這塊地,才會用了手段,就是想為你掃除後顧之憂。若是你不喜歡,我以後不這麽做就是了。”話音到了最後,變成了有些委屈的黯然,他的眼神黯淡,像是失了光澤的寶石。

    見此,招兒頓時有些慌了:“我不是說你不對,我就是——”她心急地想去安慰他,卻不知道該怎麽說:“唉,都是我不好,我不該誤會了你,我就是怕你學壞了……”

    薛庭儴突然一笑,眼神又亮了起來,裏麵有一種溫潤的光芒。看起來有些不諳世事,又有些狡黠:“不過你別怕,等我考中秀才就好了。等我考中秀才,咱們就不需要用這些手段了。”

    “狗兒……”

    “你誤會我了,你要補償我才是。招兒,我一直想讓你親我一口,你就親我一口當做補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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