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之道便在腳下，任是陳起往日再如何沉著自律，此刻心中也有一股波濤激蕩，由內裏聲聲拍打著他厚實胸膛，催促著少年快快向前。

    深呼一口氣，陳起依著紅英叮囑，氣機牢鎖周身，將身體調整到可隨時應對外界變化，感受到立足之處甚是堅固，一腳穩穩踏住腳下階梯，接著便邁步而上。

    他身法快極，眼光也是緊緊盯住前方，視線之中階梯一級級被甩在身後，一直走出百餘階，也未見什麽異常。

    之前得橫疏影鄭重其事提醒，陳起也就在心裏多加了幾分謹慎，他料想這仙樓既是專做仙人跨越天地之用，定然是玄奇難言，自己一個凡人要一登而上，恐怕會有種種艱險，但既然兩位女仙放任自己孤身上樓，或許小命不會有甚差池，但若中途遇上何種變故讓自己中斷了登梯，隻怕這段仙緣要就此葬送。

    人生磨難，最緊要莫非無知二字，此刻陳起便是麵臨自己想象之中全無所知的登天大道。此時若是紅英或橫疏影對他言明，攀登之時會有水火相侵抑或刀劍相加，以陳起勇力也不會稍皺眉頭，但要是在無知無識之中將畢生最大機遇托付給腳下這一段長梯，卻是這少年前所未有的體驗了。

    紅英眼見陳起雖然身形凝重，腳下步伐卻絲毫未亂，滿意地輕點螓首，旁邊橫疏影見了，笑道：“你當真著緊這小子呢！我看他根骨上佳，眼中神氣充足，但這種資質你在門中也該見得夠多，莫非另有別情？”

    “您才是另有別情。這樓隻是聯結門中，不曾聽說有什麽考驗之能，您也沒施展法術為難，何必在他登梯之時故意嚇他？”

    “嗬嗬！”

    橫疏影站直身子以手掩嘴笑得甚是開懷，一雙美目眨也不眨地望著紅英，“這孩子是你帶來，我自然相信他有不凡之處。但你知道他的本事，我卻不知，所以點撥他一句，看看他一介凡人，會怎樣麵對這上樓奇觀。”

    這美人樓主調侃完紅英，又仰首看向正在慢慢登梯的陳起，“我在此樓呆了也有幾百年，無趣得緊。偶爾有凡人被同門帶著從此通行上界，觀察他們反應便是我樂趣之一。”

    嘻嘻一笑，一隻胳膊輕輕挽住紅英，“所以我讓你們兩人分開而行，不然有你在旁邊提點，這小子失了‘無知’之心，就沒意思了。”

    橫疏影身為一樓之主，在白玉京中輩分既高，地位也可稱尊崇，紅英還算是她晚輩。

    她說以觀察凡人登樓反應為樂，其中雖有個性導致的一點戲謔之處，另外便是能借由不覺雲上樓直入白玉京門內的凡人，自然是有望踏足仙道的美玉良材，她作為門中長老級別人物，也有借此考察的必要。

    所以陳起一入樓中，這位樓主便刻意展示樓中種種奇異，就是讓陳起進入她布下的“先入為主”之局，爾後召出長梯，在陳起登上之前又暗示其中會有足以讓仙人垂問“可敢”的艱難存在。

    明明無一物，隨處點塵埃。

    三言兩語在這凡間少年心中布下“莫可名狀”的危機感，這便是橫疏影作為仙門長輩做出的一點考驗了。

    長道之上空間其實與樓中有所隔離，是以她們兩人說話隨意，也不擔心被陳起聽到。

    何況此時陳起專心致誌數著台階，也沒想著為何身後兩位女仙突然安靜了下來。

    他初到安潮武備司，就見識了武備士們獨特的修習遊戲，專為訓練應對海中慣於分光蜃影迷幻耳目的妖邪，雖然未能打通全關，但幾番試闖下來，也讓這小子對於身周動靜感知躍上一個層次，其中關竅已被他牢牢掌握。

    又在運河畫舫陷入道逆幻境，以及書院之中神識被劍氣吸引於意識之中硬撼初悟狀態的秦飛劍勢，這般離奇遭遇，常人終生也難碰上一回，但陳起運氣難言好壞，卻是一日時間接連兩次。

    其中玄妙之處雖紛雜迥異，也讓這位天資出眾的少年稍微觸碰到了一點“神識”的影子。

    此刻，他便正在腦中反複重構幾次萌生“神識”的狀態，一邊思索書院之中紅英靈機兩人對於“道”的解釋。

    他出身凡間，平時讀書也少，對於道門理論便少了認識，兩位仙人為他將言詞中盡量簡化，卻也有些地方似懂而非懂，這時突然省起正好借助樓中玄妙處讓自己更為貼近道門思路，一時之間甚至有些期盼這長道之上早些出現磨練異狀才好。

    心思收放之際，忽覺耳畔有風聲吹起，循著聲音望去，原來是長梯落足處貼近一扇窗戶，這窗子正敞開著，窗外景象卻讓陳起吃了一驚。

    隻見窗外白雲相疊，雲堆背麵灑落金huáng sè彩，顯然是被日光染就。

    他一路被紅英攜行，便是在高空之中法術飛遁，偶爾紅英興致來了，也會帶著他穿雲追風玩耍一番，這種雲背日曬隻會是在極高之處出現。

    可眼下自己登樓不過盞茶功夫，心中默數所踏台階也未過百，怎可能一蹴而就上了這般高處？

    他心中生疑，隻怕又是不知不覺中被某種幻境籠罩，但也自知若是樓中布有仙門法術誘他入彀，也絕非一個毫無道法根基的小子能從中破除脫離。

    雖然遭遇奇景有些驚訝，總算還記得登樓之前紅英那句“不得回望”。陳起頓時立足不動，腳下分占兩級台階，牢牢踏了個弓步，放開感應探查周圍動靜，卻是全無收獲。

    這下就有些為難，若真是樓中所生幻景，自己接下來走的未必便是正途，說不得還要被故意引入歧途掉下去也未可知。

    這便是“無知”的威力了。

    陳起外號火三郎，雖被師父黃正教成了沉穩到老實的性子，但遭遇逆境，總是能奮發而上，不懼艱險。

    說到當麵與強敵交鋒，便是乙木鎮上初遇紅英與黑角，也敢勇往直前鬥上一鬥。但此刻少年麵前的敵人，卻由橫疏影出手換成了無影無蹤而無處不在，自人內心而生對於“無知”的疑惑與恐懼。

    對於這等大敵，尚未具備道心的凡間少年該如何自處？

    上方陳起停步不前，樓下兩位女仙看在眼裏反應各有不同，橫疏影斜了紅英一眼，輕笑道：“這小子死死盯著外麵，莫非是能分出他所處是真是幻？”

    紅英原本麵無表情，聽她一問，轉頭與她對視，嘴角慢慢勾起一點弧度，“你且看著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