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紅色玻璃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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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哲穀到家時已是午夜兩點,解開領結,他頹然倒進沙發裏,桌子上還有半杯早上喝下的橘子汁,比月光更澄澈。

    不是不抽煙,而是哲穀不喜歡。他覺得靠尼古丁來舒壓是一件很沒水準的事情,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

    哲穀沒有一絲困意,隻是褲子稍微一斜,半包開過封的煙盒就落到沙發裏,火苗短暫照亮了這間屋子,哲穀吐出長長一股煙氣,在黑夜裏。

    關於樂土藩的一切都像張網,裏麵的每個角色都拽著一根絲,黑川也好,大胡子叔叔也罷,一根根透明的絲線把哲穀編織其中。

    那夜之後,他再也沒見過那種黃絨製黑鬥篷,所有人都在瞞,甚至是父親。

    哲穀在cbs培訓期間報道過體育新聞,每當人類向9秒50發起衝擊的時候,運動員包括觀眾的腎上腺素都瘋狂飆升,哲穀感受過那種氣氛,近乎是傳教。400多年前,一位叫hines的百米運動員打破“人類無法跑進十秒”的論斷。後來的四百年,百米極限一次次被後起之秀刷新,最終也來到了9秒50前,這個數字已然是人體的生理極限了。

    哲穀冷冷呼了口煙,突然間想笑,人體的極限麽…

    那種東西在黃絨製黑鬥篷麵前就是個笑話。哲穀不信任何“超自然”的實例,可這種偽科學卻在樂土藩真實地上演了…

    每每想起卡希爾神父那雙純粹的紅眸,哲穀就想逃到世界最遠的盡頭,隻要沒人發現,哲穀就能催眠自己,說服自己樂土藩隻是場夢。

    可是korokawa還活著啊,藤原也沒死。

    他們每出現一次,那種虛無的幻想就被徹底粉碎一次。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拚命逃離樂土藩的一切,心裏的聲音告訴他:他隻想當一個最普通的人,然後真實地活著。

    僅此而已麽,可能哲穀自己都沒意識到,他早已陷入另一個“樂土藩”的日常。

    真實世界是個更大的樂土藩,人們遵守社會的法律和倫理,逼迫自己相信那就是“生活”。可動物叫生存,人才會生活,打破了生活裏的一切,那人還能算是人麽。

    睡意全無,哲穀滅了那根煙。

    “當然是人了,不然還能是什麽?”,他對自己說。

    哲穀在書桌前坐下來,台上那支筆記本電腦是cbs訓練營結業的時候,本部作為獎品送給他的,也是這間小寓最值錢的物件。

    哲穀本想上網追蹤一下“紅瞳碎屍案”的最新進展,可從社交網頁裏彈送過來的消息接連不斷,幾乎是在轟炸哲穀的個人中心。懷著憤怒和好奇,哲穀登錄了自己的微博。

    “您已新增495,200名新粉絲!”

    “您有1861條未讀私信!”

    “您有5420條新增@!”

    “……”

    望著熟悉而又陌生的頁麵,哲穀腦海裏一片空白。他不止一次地懷疑自己登錯了賬號,甚至重新登錄了四次,可首頁頭像右下角的“cbs認證”告訴他,這個賬號的主人正是哲穀無疑。

    怎麽會這樣!要知道一天之前,他還是個僅僅擁有一百多名僵屍粉的無名小卒。轉換之快甚至讓哲穀產生了恐懼,他開始覺得自己是不是被遠東共和國通緝了,否則這些人從哪知道他名字。

    其實哲穀不知道,從他蹲守警政廳開始一直到和黑川會麵完回家,在這整整十二個小時之內,“cbs 哲穀樂土藩”的話題就沒出過整個微博熱搜榜的前五。這種可怕的關注量,讓剛剛臭罵完哲穀兩個小時的cbs組長整夜都睡不好覺,也不知該後悔還是高興。

    “哲穀哥哥明天還跑新北體育場的新聞嗎,我能不能在那守到你?”

    “超愛你的聲音,簡直滿足了我對男朋友的所有幻想!”

    “你太好看啦,樂土藩人都這麽帥的嗎,好想有一個出身樂土藩的男朋友!!”

    哲穀呆滯地點開一條條私信,他從沒想過這些形容詞會用在自己身上,除了“樂土藩”,他就像在觀禮這些狂熱的粉絲形容另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你打破了我對樂土藩的看法,我一直認為你們樂土藩人就是社會的蛀蟲!加油!”

    “報紙上的報道真實嗎,你們逃亡之前一直生活在19世紀前的水平?”

    “就奇怪瀨戶為什麽會關注一個cbs的僵屍號,原來是你!”

    “…”

    “樂土藩裏到底有什麽?你們正常嗎?”

    哲穀在電腦前點了支煙,其實尼古丁有時候還是不錯的,簡單粗暴。

    逃來逃去,他變了口音換了名字,甚至刻意避免和黑川的接觸,把所有回憶都鎖到心底最深處的籠子,他以為自己過得很好了,就像一個現代社會的普通人。

    但事實再次提醒了他:“樂土藩哲穀zhào piàn”,“cbs哲穀樂土藩逃亡過程”,“哲穀是樂土藩人嗎”。這些熱門話題無一不給他貼上標簽。

    別傻了哲穀,如果不是樂土藩出身,即使長了再好看的臉,人們也不會去關注一個首次跑新聞的cbs男記者的,他嗤笑出聲。

    但哲穀從不承認“樂土藩”是他的汙點,打心底不接受。他點開:“樂土藩裏到底有什麽?你們正常嗎?”這條信息。

    在私信下,哲穀想都不想,回了一個:

    “有你媽。”

    ——————*

    哲穀坐在電腦前整整看了兩個小時,第一次驚歎於現代網絡的強大。短短半天之內,他在cbs訓練營裏的日常zhào piàn被曝到了網上,甚至包括他第一次到sh民政局登入個人信息時的證件照,那張zhào piàn連他自己都沒有。

    很快的,“cbs哲穀有你媽”這條午夜熱搜空降微博榜首。

    人們在這條話題下激烈討論,既有同情也有抨擊:

    “那個人的私信內容太過分,完全就是人身歧視!”

    “樂土藩人果然改不了19世紀出身的低下素質。”

    “一夜爆紅的草根人物真的值得崇拜嗎,完全沒有公眾人物的自知之明!小孩子學了他罵髒話可怎麽辦?”

    “你們隨意,反正我取消關注了!”

    其實哲穀自認脾氣算不錯的,也不止一次忍住火氣沒罵人,可…可這些人都不睡覺的嗎?哲穀焦躁的同時又是一支煙,因為他知道討論會在明早更加熱烈。

    微博粉絲數量不減反增,爭議給哲穀帶來了更多的人氣,已經在逐漸逼近一線明星的關注量了。

    淩晨四點半的時候,哲穀接到了司機陳諾的diàn huà。

    “醒著嗎?”

    “醒著,怎麽陳哥?”哲穀一頭霧水,難道是自己的不當言論給cbs造成了不良影響,本部要處分他了麽。

    “趕緊下樓,我在你家樓下,五分鍾!”

    “嘟嘟嘟…”

    哲穀關掉手機就下了樓,一輛cbs的新聞車顯眼地停靠在綠化帶前。馬路上不時飛馳過零星幾輛qì chē,即使繁華如sh,人們到了夜晚還是要睡覺的。

    哲穀剛打開門上了車,陳諾就踩底油門飛了出去,差點沒再次把他拋到後座裏,典型的陳諾風格…

    “謔,這味道濃的。”老黃居然也在車上!而且帶來全套攝影器材,他從副駕駛憨然回頭“‘cbs有你媽’都開始擺慶功宴啦?怎麽沒叫上你黃叔,嘖嘖嘖…這小酒沒少喝吧。”

    “黃叔你…你也在啊…”哲穀一陣臉紅,暗自歎道新聞人果然都是夜間動物,就沒幾個正常睡覺的。

    “啊,能睡嗎。錯過了第一輪微博罵戰多可惜!穀小子啊,你說這人怎麽說紅就紅了呢?我們cbs都多少年沒上過頭條了,這到好…你小子不虧是cbs訓練營第一名出來的,知道什麽標題能拉關注,厲害啊!”老黃陰陽怪氣。

    哲穀沉在後座沒敢接話,司機陳諾依然保持著酷酷的風格,即使是午夜也沒摘下臉上的墨鏡。他一邊持車一邊解釋:

    “一小時前的事兒,東區葡萄大道發生了碎屍案。這個時間點兒正好,凶手作案後不到二十分鍾大體(cbs新聞人對屍體的尊稱)就被找到了,這可是sh出現碎屍案以來最快被發現的一次。”

    “葡萄大道,那不是在貧民區裏麽?”哲穀好奇。

    “就是貧民區才發現得快呀,這回是個六十多歲的老男人,他女兒下晚班回家報的案。得虧啊你說,小姑娘要早回去二十分鍾,父女倆不就都交代了麽!”老黃歎了口氣,忽然驚叫。“欸!穀小子!cbs工作牌帶了嗎,這車上除了你的牌子,就沒人能進現場了啊。”

    “帶了,回家就沒換過衣服。”哲穀莫名緊張。

    在人類的二十五世紀初,也就是一百多年前。世界各國政府陸續通過了一項法令:

    允許有合法新聞機構證件的出境記者進入第一犯罪現場,擁有和警方、法醫同等的調查權利。

    這項法令是為保證媒體擁有獨立於警署的第一手資料。媒體不再是等候調查,再從警方口中獲得第二手播報材料。法令保證了新聞報道的真實性,另一方麵也起到監督警方工作的作用。

    所以哲穀當初在cbs訓練營的時候學了不少法醫學和刑偵學。不過法令在各國還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除非有必要,記者不會幹預警方和法醫的現場調查,通常隻進行不幹擾調查工作的新聞記錄。

    東區,葡萄大道。

    這裏聚居了大量落魄的本地人,灰房白牆交割成巷,因為廢棄物處理得比較隨意,這裏也吸引來相當數量的野貓野狗。

    哲穀一下車就聽見巷子裏的哭聲,許多街坊穿著睡衣聚在一起,在街頭巷尾議論紛紛。ncc的新聞車還沒來,哲穀代表的cbs是第一家到場的新聞機構。犯罪現場在六巷深處,救護車在這停了很久,已經熄了警笛。

    救護車旁邊圍了很多醫護人員,一個雙眼紅腫的女人正靠在車上,哲穀理解那種絕望…嗯,在九年前。

    親戚們陸續趕來,也陸續加入許多哭聲,整個現場悲戚彌漫。哲穀看見一個還穿著高中校服的男生憂心忡忡地跑進巷口,隻是看到外麵圍著的警車和新聞車,男生就鬆開背包“撲通”跪坐到地上。堂堂七尺的大男兒,居然是一邊哭一邊跪著進家門的,而警方的阻攔雖然不近人情,卻合乎法理。

    哲穀出示了cbs工作證,和老黃一起進到彌漫著血腥氣味的犯罪現場。那具可憐的大體暴屍在客廳中央,整個牆壁上都濺滿了觸目驚心的血跡。

    “我的天老爺。”老黃噓聲驚呼。

    就像一種不約而同,在場的工作人員除開必要的低聲交流,其他時候都是心情沉重且安靜的,仿佛輕微的工具移動都會驚擾亡者。

    “不是‘紅瞳碎屍案’麽。”哲穀在cbs訓練營時已經習慣了各種現場,他發現這具大體雖然被凶手開膛破肚取走了心髒,但雙眼的地方隻是挖空,並沒有填充上紅色玻璃珠。

    “說不準。”李警長小聲搖了搖頭,他是哲穀的老相識了。當哲穀還是實習記者的時候,就沒少在警政廳煩著李警長。因為中年發福的緣故,他的zhì fú總是緊繃繃的。

    “取走心髒,挖空雙眼,的確符合‘紅瞳碎屍案’被害人的大部分特征,隻是少了兩顆玻璃珠罷了。也可能是凶手沒有時間,這具屍體被發現的時候剛斷氣二十多分鍾。”

    老黃已經得到現場允許,開始擺弄攝影機工作了。而哲穀和靠在牆邊的年輕法醫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得到了濃濃的驚駭。

    “小穀你來一下…”李警長拉著哲穀出了現場,一直走到葡萄大道第六巷的巷口,兩人靠在掉了灰的巷子邊。

    李警長麵色沉重地給哲穀發了支煙,似乎有些難以開口。哲穀注意到那名年輕的法醫也跟了過來。

    “怎麽了李叔。”

    “雖然有些過分,但…”李警長思量再三,最終一咬牙“你能不能幫我聯係cbs放送部,讓他們把這件事暫時壓下來,哪怕拖過一會的早間新聞也行…你別擔心,其他的新聞機構也一樣…起碼得等上級回應我。唉,這個案子…有些不一樣,我怕造成不好的影響…”

    “李警長,你用不著跟他解釋。”那名年輕法醫捂著心口,臉色完全煞白“他也是學過法醫的人,這個案子和以往的‘紅瞳碎屍案’不一樣。”

    “他媽的…要不是確定60米內沒存著碎屍,要不是那個混賬隻取走了眼珠和心髒。”年輕法醫一邊罵一邊給自己壯膽“就那種完全撕裂性的開口和骨損,老子他媽差點就以為凶手是頭成年棕熊,是隻…完全失控的野獸!”

    哲穀瞳孔陡縮,猜是一回事,可當猜測真的被證實之後,那種違和的衝擊感還是讓他雙腿發軟。

    年輕法醫一直在絮叨,其實人都一樣。好像把恐怖的事情分享了之後,那種害怕就分擔到別人身上,同時也就獲得了勇敢

    “我…我取到了他的…唾液。”法醫艱難地吞了口口水。“你…能想象麽…那個畜生,是活生生咬開了肋骨,與其說取走了心髒,我倒覺得…是他吃掉了它。”

    ——————*

    遙遠的天邊開始蒙蒙發亮,哲穀背後的冷汗也被清晨的風吹幹。

    李警長隨後安撫了法醫,哲穀同意向本部傳達意見,但是他不保證cbs一定禁播。李警長表示理解,然後和年輕法醫一同離去了。

    哲穀點了煙,這一天抽光了平時三個月的份量,他最不能理解的是:這到底算不算紅瞳碎屍案。如果是,那凶手為什麽如此失控。按照以往的案件,紅瞳碎屍案的凶手一直冷靜得像個手術醫師,就連割皮的傷口都像被手術刀劃過一般。

    難道紅瞳碎屍案的凶手不是同一個人麽,哲穀自己都被這個想法嚇到了。

    而就在這時。

    哲穀身前突然響起幾道清脆的觸地聲——

    ——噠噠噠噠噠噠…

    哲穀臉色煞白,惶恐而遲疑地抬起頭,那東西正是從他頭頂的屋簷掉下來的——

    ——“咕隆”…哲穀艱難咽著口水,後背盡濕。

    地上有一顆滾落的,紅色玻璃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