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一鑒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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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其實是番外,原是白衣惹灰土

    當然,之後都會替換過來的……——————————————

    後來覺得,宿命當真是個奇妙的東西,你想要的偏偏得不到,不想要的卻一生桎梏。

    身在王座,生殺予奪,予取予求,日漸沉淪,卻越發清醒,越是清醒,便越是無味。

    無味至極,便是寂寞,寂寞至絕,便是澄澈。

    沒有遇到她之前,我一直一直都是澄澈明鏡。遇到她,我自甘墮入紅塵白浪,至此,萬劫不複。

    九重台上,寒宵寂寂,那一直是她以為的初見。其實她不知道,我第一次見到她,遠在很久之前。

    那日我便服出宮,輕車簡從去了春申君府上。相商完了一眾的事宜,便被他邀著四處轉轉。

    白陽暖日,樹影婆娑,半張臉隱在林蔭中的女子,彎下腰來,看著眼前的白狸,眼睛瞪的大大的,我正在思考這是什麽個模樣,卻見她順手拿起一旁的紈扇,撥了撥那白狸的頭,看樣子,像是要把它撥到一旁去。

    可那白狸似乎粘她,非但不走,反而叫喚了兩聲更近的往她腿邊蹭了蹭。

    她輕輕的踢了一下,那白狸一個翻滾躺在地上,露出雪白的肚皮,她愕然看了半晌,不知道想到什麽,竟將那白狸抱起,輕輕的給它順了順毛。

    我覺得這一幕有趣,正要問旁邊的春申君這女子是誰,可春申君已是帶了愧意的說:“這是我新收的姬妾,剛入府什麽也不懂,讓王見笑了。”

    我看一眼她懷裏抱著的白狸,嗤笑一聲道:“你連這白狸都給她了,看樣子這姬妾於你來說,很不一般啊!”

    春申君隻是笑笑,卻不說話。

    我覺得有些無趣,走了幾步便吩咐人回宮。

    回宮那夜,我貼身的侍從伏顫著身子稟告:“王,瀾夫人有身孕了,您看……”

    我一圈圈轉著扳指,終究是說:“去太醫署吩咐一聲。”

    他跪倒在地,苦苦哀求:“王,老奴求您了,留下這個孩子吧!雖然瀾夫人使了手段,但到底也是您的……”

    我有些無趣,隻是冷淡道:“你多言了!”

    他出去後,我合衣躺在榻上,越想越覺得可笑。

    我是君主,可一位君主繼位多年沒有子嗣,恐怕整個天下,也就隻我一個吧!

    我不止一次聽春申君念叨,說太子之位空懸,於國之根基不穩,其實我覺得,一國若真要死,和立不立太子有什麽關係。可不知從何時起,整個朝堂皆為此事憂心如焚,世家各族無一不在想著辦法將自己族中的女兒送進宮。

    我每每翻著那些美人圖,隻是越來越覺得寂寞。

    直到那日春申君委婉的說,他新得了一個美人,想要獻給我。

    時隔三個月,聽到他說這話,我第一個想起的,便是樹蔭下抱著白狸,安安靜靜的那個女子。

    我隻是挑眉:“哦?能夠讓你讚一句美人的,那便送過來吧!”

    她入宮那日,是六月二十二。中天之上,上弦月變下弦月。

    我就那樣一直站在九重台之上,看她熄燈,看她身著單衣坐在銅鏡前梳發,她神情寂寥,看著銅鏡真像是一具冰刻的雕像。

    我不禁想,那樣冷淡的一個人,此刻可是在想著什麽?

    我故意清咳出聲,果不其然看她回頭,一瞬的愣怔過後,她麵上的神情便是我從未所見的溫軟,一時之間所有的戾氣斂的柔順又溫和,眼角乍開笑意,風情卻又恣意。

    可我知道,那眸子裏滿滿的都是虛情假意。

    我突然不知哪裏來的怒氣,隻道:“你可以笑的再虛情假意一些。”

    她突然一怔,不知是為我突然的揭穿還是別的。

    軟榻上,我握著她的手,我能夠感到她發抖的厲害,我心底覺得好笑,但麵上還是不顯半分的說:“廢話這麽多做什麽?睡覺睡覺。”

    可那夜我睡的很不安穩,平生第一次這樣的不安穩,半夜裏,我恍惚睜開眼睛看她,卻看到她黛眉緊鎖,我知道她不開心,卻不知道她是為什麽事情不開心,但我想,無論是什麽事情,我總是會讓她開心的。

    她入宮第七日,我去太醫署配了藥,又裝作爛醉的模樣去了九重台。

    隻是那一刻我自己都覺得好笑,完立啊完立,今時今日之景你可能想到?

    遲來的洞房花燭,沒有任何時刻比那時更清楚,我愛上了這個女子,雖然,從她入宮到現在不過七日時間。

    那夜,侍從顫巍巍端來一碗湯藥,支吾著問:“王……這藥……”

    我看一眼熟睡中的她,伸手接過倒進了旁邊的一蔓藤蘿裏:“孤王繼位這麽久,楚國,也該有一位太子了。這藥,以後都不必用了。”

    可那夜過後,我能明顯的感覺到她的冷淡,雖然我將所有的一切都給她,還是不能讓她快活半分。

    我在她身邊派去一個宮人,這個宮人會醫術,更會一點功夫,我讓她看護著她,不要讓她在這深宮之中受什麽委屈。

    可這宮人僅去兩日,第三日便跪在我的眼前:“王……此時事關重大,關係到王族血脈,就算是說了有殺頭的大罪,奴婢也不得不說,夫人……夫人她的脈象……”

    我心底隱隱不安,但還是道:“說。”

    “夫人……夫人她不像是懷胎兩月,倒像是已懷胎五月……王,奴婢萬萬不敢汙蔑夫人,在此胡言亂語。”

    我剛開始是不可置信,但很快,我便想通了其中關鍵。

    她此前為春申君的姬妾。而春申君將懷有身孕的她送與我,欲要她此後生下的這個孩子做太子,其實這也不是沒有可能。

    隻是,太過荒唐!

    我揉了揉作痛的額角,盯著地上的侍從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今日,你沒有來這兒,而孤王,亦一個字都沒有聽到。”

    按著時間,五個月後她應當生產,可我千想萬想,萬萬沒有想到,她為了不讓眾人懷疑,寧願將自己摔下高台,做成早產的跡象。

    我趕到的時候,她安穩的睡在榻上,額頰上的汗珠順著脖頸往下流,卻感覺不到一點生命的跡象,實在已是油盡燈枯。

    她最後生了一個男孩,可這個孩子,一出生便是個死胎。

    實在是命運捉弄。

    濃濃的血腥味中,我將那孩子從繈褓中抱起。那嬰兒皺皺巴巴,小小的一團,眉眼根本看不出像誰,我想,這個孩子若是長大,會像誰多一點呢?是會像她多一點,還是像春申君多一點,隻是可惜,他已經死了,再也長不大了。

    我走到她的榻邊,她還在昏睡,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我第一次生出絕望的感覺。

    我摸了摸她的臉,冷冷冰冰:“其實你不必自己跌下高台,因為我什麽都知道,我想要留你在身邊,隻是因為愛上了你,既然愛你,便不會因為一個孩子不再愛你,更不會不要你。”

    “你知道嗎?你生了一個男孩,這個孩子應該會像你,這麽小他的眉眼已是可見的漂亮,又怎麽會不像你?他什麽都好,唯一的不好,便是他死了。”

    我親在她的額角:“我發誓,此生此世,你便是我認定的妻子,無論是什麽事情,我決不會再讓你難過半分。”

    腳步虛浮的步出殿外,我最貼身的侍從還守在殿外,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恍惚著下達了那最後的一道命令:“去抱養一個男孩,他將是我楚國未來的太子。而今日九重台之上的所有人,一個不留。”

    她醒來之後,我見到的第一幕卻是她想要掐死那個孩子,我不知道哪裏出了差錯,一個母親,就算是她再不喜這個孩子的父親,但也不會狠心到要殺了這個孩子。

    我隱隱覺得,好像所有的一切都錯了。

    多年豢養的斥候也不是全無用處,一個月之後,她此前半生所經曆的所有事情都呈在了我的案頭,事無巨細。

    還在趙國的時候,她是李府的小姐,卻真是活得連個婢女都不如。她是怎樣跌入狼窩又活了下來,又是怎樣在最歡樓色相馳騁,李家覆滅之後,她殺不了李園,又是怎樣心灰意冷的離開。

    來到楚國,她又是怎樣一步步接近春申君,委身做了他的姬妾,又是怎樣設計入宮,一步步,算無遺策。

    原來我想的沒有錯,她來到我的身邊,本就是為了複仇,從一開始,便已經錯了,那我的誓言呢?豈不是顯得尤其可笑?

    我合上這密函,默了半晌才問:“為她而死的那個少年,是叫什麽名字?”

    跪在下首的斥候麵露悲戚:“慕情。”

    我笑了笑:“久慕白雲性,情親獨有君。這也當真是應了他這一生。”

    後來,我從她手裏打翻那碗落胎藥,她第一次認真的說,想要為我立幾位夫人,她當時雖然平靜,但我知道,她在以腹中孩子為要挾,希望我立幾位夫人,不要再纏著她。

    有一句話叫哀莫大於心死,我想,那個時候我大抵才知道這話多傷人。

    猶兒出生之後,她連猶兒的一根手指頭都沒有碰,她隻說自己不喜歡孩子,可我知道,她並不是不喜歡孩子。

    我很想問她,可無數次行到九重台殿門,我都生生止住了腳步,我知道,若我真的問出口,就連這表麵上的平靜都無法維係。

    就算我後來如她所願立了百十個夫人,就算我故意讓她撞見我和她的貼身宮婢糾纏不清,可我在她臉上看到的情緒,依舊隻有漠然,她的情緒,自始至終都沒有為我牽動半分。

    當時我想,若是她露出一點點在意的情緒,隻要她有一點點不快,我都……

    可惜,她沒有,也不會。

    認清這個事實,我第一次生出無力感。

    我開始想,若是我們有一個女兒,有一個生的和她一樣的女兒,她是不是會心疼半分。

    那夜我去九重台之前,都從未想過她會那樣的絕情,一碗紅花直直在我麵前飲下,笑的溫軟:“喝了這東西,王以後,應該不會再逼我生女兒了吧?”

    我想,我此前從未那樣失態:“我們洞房花燭夜,我告訴你,我叫完立,我希望你喚一喚我的名字,可是你從來沒有。我是天子,是孤王,是寡人,是君主,卻唯獨不是你的完立。你不喜歡孩子,不想要女兒,我以後再也不逼你了……不逼你了好不好……”

    “隻是,你不要這樣……我很怕……”

    她仿佛疲憊,指了指宮門:“我很累了,想要睡了,王請便。”

    此後幾年,她的身體越來越差,我知道,她這病是心結,我克製著去看她的次數,克製著和她說話,讓自己看起來毫不在意。

    可情這個東西,有時候真是想藏都藏不住,僅僅為了她的一句話,我想,便是百丈玄冰,我也給你親手鑿開。

    她一直有一個心願,便是得到承影劍,我不知道她要這劍做什麽,但我想,隻要她要的,我總歸給她拿來。

    但後來才覺得,有些事情,空有王權也沒有什麽用處。如她,如承影劍。

    彼時它在大梁龍陽君手中。此前天下第一的劍客,容色絕姝,傳聞劍法比之容色還要絕,從這樣的人手中取劍,豈非易事。

    承影劍終究沒有得到,後來卻是陰差陽錯得到了?琈之玉,?琈之玉可以救命,這算不算也是天意。

    她越來越嗜睡,偶爾迷蒙的時候會哭,她那樣的模樣,我隻看到過一次。

    通紅著眼睛,顯出女子本來的嬌態,不再像冰一樣冷,她抱著我,眼淚大顆大顆的往下掉:“慕情……我好想你。”

    我知道,她將我認作了那個已經死去的少年。

    心下酸澀,但我也隻是拍著她的背安撫:“嗯,我也很想你。”

    她拉著我的衣袖,將眼淚抹上去:“我夢見你死了,萬箭穿心而死……你墳頭的草長得都比我高……可我知道,你舍不得死的對不對?你那麽喜歡我,你死了我怎麽辦?你說你的娘親一定會很喜歡我,可我都還沒有見過你的娘親……”

    我覺得眼前一片霧氣:“嗯,我的娘親她很喜歡你。”

    她又抽噎:“慕情……你帶我走吧!”

    我將她緊緊抱在懷裏,隻覺得眼眶酸澀的厲害。

    我想,就算是她不喜歡我,也沒有什麽了。

    隻是一直有一個遺憾,我沒能有一個女兒,一個和她生的一樣的女兒,可是,這個遺憾與她比起來,真的不算什麽了。

    此生遇到她,也不過一句,原是白衣染灰土。

    從始至終,未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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