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到這一步了，還有什麽隱藏的必要麽？”

    雲起朗聲說道。

    大軍與林裏鴉雀無聲。

    過不多時，林中響起一聲長歎。

    百餘人跟在一個男子身後走出密林。

    一眼看去，沒有一個人是完好的，個個渾身帶傷，破破爛爛，麵黃肌瘦。

    為首的男子一臉病態，幾乎讓人看上去就想到油盡燈枯這個詞，但是唯有一雙眼睛卻灼灼發亮，炯炯有神。

    石毅忍不住要痛哭出聲，他是個從不流淚的男子，眼下看見葉燈模樣卻悲從中來，淚流不止。

    他記憶裏的葉燈，是一襲白衣，目光和煦地在台上講學的身影；是一介凡人，泰然自若地在諸子百家麵前爭論學術的風骨；是身披蓑衣，在山野田間行走的賢人；

    是心懷天下，悲憫世人的聖人！

    卻為何要承受這種境地？

    “我不明白，”葉燈並沒有對雲起說，而是轉過了頭看向身旁。

    人群裏走出三個人，默默向葉燈深深鞠了一躬，然後走到軍隊方向。

    正是之前探路報信的弟子。

    “你們在做什麽！”石毅眼珠子都要瞪出來，厲聲嗬斥。

    他可以接受死亡，但無法容忍這樣的背叛！

    葉燈擺了擺手，阻止了石毅，從他到達出雲穀看見那片沉默的鐵甲叢林之後他就想明白了。

    不需要很多的假象，隻需要關鍵性的幾個誤導，就可以引他來到此地。

    至於為什麽會有背叛者——

    “看來，所有人都希望我死。”葉燈苦澀一笑。

    哪怕是他的那些朋友，也隻是希望他能有一個公平的死法，葉派的思想，尤其是那些“無君”“共和”，必須永久地埋葬。

    雲起默然。

    葉燈：“沒想到最終會死在你的手裏。”

    “我很榮幸。”雲起緩緩道。

    “我可以提一個要求嗎？”葉燈露出一個微笑。

    “我會放過他們，也會給你自殺的體麵。”雲起道。

    “雲帥……”屬下張口想說什麽。

    雲起撇了他一眼。

    那人立即閉口不言。

    “白綾？刀？劍？酒？”

    雲起一揮手，旁邊立即有人呈上事先準備好的道具。

    “劍吧，君子配劍。”

    雲起信手一抓，一口長劍就被遙遙送到葉燈的麵前。

    平鋪在空中，三尺。

    “好劍！”葉燈讚了一聲，眼見劍身還有刻印曰：君子。

    “沒有聖人劍，君子也算勉強送你一程了。”雲起道。

    “哈哈，世間哪有聖人，能稱我一聲君子，便是了不得的讚譽了。”

    葉燈提劍上頸，卻被後方眾人突然抱住。

    “我等豈能眼見葉師舍身而苟活，葉師要走，弟子們願先走一步！”

    石毅大叫一聲，搶過君子劍，橫頸一抹，倒在地上，鮮血橫流，隻是一雙眼望著葉燈，數息後閉目而逝。

    弟子們一個個紛紛以死明誌，拔劍自刎。

    葉燈目呲欲裂，眼見得弟子們個個搶在他麵前自殺，偏偏他又精疲力盡掙脫不得。

    葉燈突然感覺手裏多了點東西。

    “葉師，這裏是一份大挪移符，趁現在快走！”耳邊是極細極細的低語。

    最後一名弟子鬆開葉燈，撲上前也搶過君子劍，奮力拋向雲起，然後撲上去。

    然後在下一刻被劍雨紮成刺蝟。

    葉燈記得他曾經是小偷，有一項傳音入密的絕技，也隻有他，能在眾人眼前神不知鬼不覺地塞給他玉符，說話不被雲起聽到。

    石毅等人在這短短片刻無聲之間迅速默契地達成了一個完美的計劃！

    葉燈察覺到了，這一瞬間雲起和萬人鎖定在他身上的氣機鬆動了！

    有什麽用呢！

    我的夥伴們！大挪移符，也是墨家巨子準備的啊！

    葉燈慘然一笑，把那塊玉符拋在地上。

    雲起探手一抓，將那符塊攝在手中。

    “定身符……你真是有個好朋友。”

    “嗬嗬，隻是為世人所不容罷了。”葉燈心如死灰：“你想聽一聽我的故事麽？”

    雲起始終很有風度和魄力，這或許是自信所有都掌握在手中。

    “願聞其詳。”

    葉燈沉默了許久，然後才開口：“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

    雲起一挑眉，把君子劍扔了過去。

    “從我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注定不會平凡。”葉燈接過劍，緩緩說道。

    好大的口氣。

    但是眼前所有人都不覺得誇大，葉聖就是有說這個話的底氣。

    “我可以安安分分地活著，活的很好，可以做天下人景仰的葉聖，我以為我可以接受。”

    “但是我不能，我不能接受我所看見的。”

    葉燈的語氣漸漸猙獰了起來，聲音變得高昂。

    “弱肉強食本該是野獸間的法則！為什麽還要出現在人與人之間！辛苦勞動一整年的人民一整年都吃不飽肚子！極北魔災來襲時永永遠遠都會死掉千萬黎民百姓！”

    “可他們還是會在魔災後回到極北！為什麽？”

    “那裏有著因為澆灌了屍體和鮮血而變得肥沃的土地，沒有饑荒，那裏不存在許許多多的國度，沒有壓迫！”

    雲起臉色陰鬱，他和在場他的直係的軍士，很多很多都是來自於極北之地。

    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難民。

    “這樣的時代還要持續多久！”

    “還要曆年曆代，依舊靠著貴人吃人，修士也吃人的製度繼續延續下去嗎？”

    “我不接受！”

    “所以我才會說出：世人之疾在於君王！天下人之疾在於修士！”

    “很多人，可以說無數人都是讚同我的想法的，但是沒人敢說，為什麽？”

    “說了就要死，會死的，而不說，就不會死，修士終究不會吃完所有的人，因為還需要有人為他們開墾土地，挖掘礦山——”

    “但是遲早有一天，我種下的種子會生根發芽，我的思想會卷起風暴，到那時——”

    “這漫天的道佛魔！這些吃人的妖魔鬼怪！通通都要被打的稀巴爛！”

    葉燈狂笑起來，瘦弱的身軀站的筆直，站出了一股巍峨的感覺。

    “我去了！”

    大風呼嘯，森冷的大軍躁動起來。

    君子劍橫過天空，灑出一片血跡。

    從此世間再無葉燈。

    雲起默默走上前，鞠了一躬。

    種子嗎？

    也許已經種下了。

    “這片穀，以後改名叫葉聖穀。”

    “好生安葬他，記得把君子劍陪葬，還有一百零七位義士。”

    “對了，那柄劍改個名字，叫做聖人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