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趕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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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是初一,guān fāng定的趕集日子。

    縣城離家四十多裏,山路險長。夜裏醜時一過,嚴錦就被丈夫挖起來趕路了。

    臨睡前,森林裏的黑熊送來四隻野兔,一隻山羊。阿泰用扁擔把野兔挑了,拿去集市交換。

    嚴錦也在籃子裏放了兩瓦罐的蜂蜜。

    滿山霧氣浮沉,秋寒侵骨。

    他把虎皮坎肩兒穿她身上。長長的,像件裙子。

    她牽著他的手,摸黑前進。

    累倒是不覺得,就是兩眼抓瞎。

    他走的是捷徑——橫穿山林,剪入官道。

    到了林子深處,荊棘密布,崎嶇非常。

    他單手把她抱在懷裏,在樹間矯若遊龍,健步如飛。

    這是嚴錦頭一回入山。

    鼻端彌漫著原始又野蠻的氣息。空氣濕度很大,黏黏的。各種植物的味道混雜一處,像已腐熟了幾千年。

    渾沌中,她的眼前滿是植物的幽影,張牙舞爪地招展著。還有許多猛獸的眼睛,銀色,綠色,猩紅,金黃靜悄悄地看著他們。目光純淨又無情。

    “別人家怎麽去啊?”她輕輕地問。

    “趕騾車,從官道走。子時一過就得出發了。”

    “辛苦你了,這樣叫你抱著我真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哼,”他說,“你不知自己臉上的表情多快活。”

    嚴錦摟著他的脖子“吃吃”發了笑。

    他也笑。一直抱著她。

    女人很輕,軟得像隻貓。窩在他懷裏,暖暖的,柔柔的。他手臂上不敢太用力,怕傷了她這身水做的肌骨……

    走著走著,有了光。

    大山被丟在了身後。

    他們終於上了官道,匯入了趕集的人潮。

    感覺沒走多久,就看到縣城的門樓子。

    天已大亮了。

    離開被詛咒的陰鬱山村,嚴錦心中豁然開朗。

    她脫下虎皮坎肩,疊好放進籃子裏。隨著丈夫一起進了城,往指定的集市趕去。

    市街綿延五六裏路。

    東頭賣的是小物件,粟穀、尺布,梳子,搭扣兒西麵是賣活物的,牛馬雞鴨自不必說,還有賣奴婢的,賣妻兒的。

    夫婦二人在中段占到一個位置。攤開布頭,把野兔子、蜂蜜放在上麵。阿泰說:“你乖乖坐著,我去買些包子來。”

    “人家會不會以為我是被賣的,把我拖走?”她裝作開玩笑的樣子問。聲音卻發了緊。

    他的腳步頓住好幾秒,矮了身子對她說,“莫怕。”

    “我又不怕!”

    就是想起那會在人市的經曆,一陣陣心驚肉跳而已。

    阿泰望著她的眼睛,“等會再吃吧,你餓不餓?”

    “我一點不餓。你呢?”

    他不說什麽,坐了下來。

    不一會兒,有人來問津了。未張口,先對嚴錦的臉盤子發起了呆。

    不知何時,四周人都在竊竊私語:“好俊的小娘子啊。”

    “是,咱們縣裏怎有如此美人?”

    沒過多會,對麵樓上茶局子裏,有富戶遣了下人來問:“一千兩,賣不賣?”

    阿泰眼裏結著冰,齜著牙說:“再敢放屁,老子拔掉你的舌頭!”

    他的樣子太惡了,像地獄的魔王。

    周圍孟浪的、好奇的、驚豔的、勾了魂的,全都滅了心思。不敢再造次。

    嚴錦碰碰丈夫,嘻嘻地說:“一千兩呢,我升值啦。”

    丈夫板著臉,一點不想睬她。

    不多久,他們的東西賣了出去。

    蜂蜜是稀罕物,連罐子賣了一兩銀。四隻野兔也賣一兩。

    按購買力算,一兩銀相當前世二百元。對於農家而言,也算一筆不小入賬了。

    他帶她去吃早飯,逛街買衣裳。

    家裏還帶出來十兩銀,想買什麽都盡夠了。在成衣鋪裏挑了幾身厚薄衣裳,又買了幾尺布。

    菱花鏡兒,香袋兒之類的小物件,也是看中了就拿上。

    他們走在街上,無數的眼睛盯著瞧。

    女人生得太好了。一身粗布陋裳難掩沉魚落雁之貌。

    沒進宮做娘娘真是可惜了,人們都說。

    也有人說,也虧得嫁了這樣的男人,不然擱誰家都是禍水。

    阿泰沒有表情。

    臉上很有光是自然的。她無疑是最強的男人才配擁有的女人——雄性的虛榮得到強烈的滿足,恨不得向全天下炫耀炫耀。

    但是,心裏也很不爽。越多男人瞧她,他心中就越嫉妒。心裏酸得一陣陣痙攣。很想捶打胸膛,怒吼著告訴他們:“這是老子的女人,誰敢再多看一眼,把你眼珠子摳出來!”

    ——心情矛盾極了。

    這種煎熬持續到正午,他宣布停止逛街,早點回家。

    兩人下了館子吃飯。點了兩碗餛飩,割了二斤牛肉。吃完就不再耽擱,立刻返程。

    官道上行走的都是別村別鎮的生麵孔。幾乎沒有李家莊的人。

    他們被詛咒之後,徹底滑落到陰暗的深穀中了。

    到底是什麽詛咒——嚴錦耿耿於懷。

    走到他們先前出山的剪徑,阿泰拉著她踅進去。

    後頭有個憨直的老漢喊住他:“大兄弟,裏頭不好走!桃花嶺上都快成老虎窩啦!你老實些走官道吧!”

    阿泰回頭說:“無妨。我骨頭硬,老虎咬不動。”

    “嘿,狂妄小子!你哪個村的?”

    “李家莊的。”

    “李家莊要過桃花嶺,還要過子母山。多凶啊,你不要命啦!”

    阿泰對他微一頷首,仍是拉了媳婦往裏走。

    熱心腸的老漢在後頭喊直了嗓子,捶胸頓足地罵:“你個夯貨,自己不惜命就罷了,可惜你如花似玉的娘子啊!”

    敢情又是個憐香惜玉的!

    夫妻對視一眼。一個調皮地發笑,一個恨恨地磨牙。

    四周山林遮天蔽日,野樹縱橫。許是人跡罕至之故,越往裏越狂野,植物繁盛得近乎猙獰。空氣原始又彪悍,聞起來跟哪裏都不一樣。

    嚴錦被森林的濕度浸透了。頭發和皮膚都發了黏。

    但是,她發現裏頭有數不盡的好吃的,再黏也甘之如飴:

    野栗子,鬆子,野核桃,野棗兒,野柿子,各種鮮麗漿果兒,各種肥嘟嘟的鬆菌直叫人目不暇接,有如打開一個天然寶庫!

    她激動壞了。邊撿邊吃,尋寶似的在裏頭兜逛,撿了一大籃子才意猶未盡地收了手。

    丈夫諷刺說,“山裏到處是你的哈喇子。”

    她眉飛色舞,得意極了:“我看咱大可不必種田嘛!別人又不敢進山,整座山脈的野果兒野菜都盡咱們撿!”

    此話換來丈夫毫不客氣的鄙視,“跟鬆鼠和兔子搶吃的,虧你理直氣壯!”

    他不再由著她。接過籃子,扣在扁擔上。另一隻手把人一抱,開始飛快地翻山越嶺。

    掠過桃花嶺,去往子母山,異況陡然發生了。

    林子裏平地起風,亂樹作響。鬆鼠、狐兔、獾子驚慌逃竄,“哧溜溜”潛走了蹤跡!

    ——沒過一會兒,百丈外的山頭上,傳來一聲震天動地的虎嘯!

    嚴錦“啊呀”一聲,死死勒住丈夫的脖子。

    “不怕。有人被虎盯上了。”男人鎮定地說著,竟飛步衝了過去。

    隻見那綠魆魆、陰森森的山坳中,果然騰躍著一隻錦斑大虎,個頭足有水牛般大!

    好一隻八麵威風的獸中王!

    兩隻獸瞳紅猩猩的,蘊含魔光。獠牙尖戳戳的,森冷逼人——正剪尾弄風,撲著下麵三個男人!

    那三人似已搏殺有時,渾身血淋淋的。步伐踉蹌,沒了章法。勉強騰挪躲避間,險象環生。生死已懸在一線上。

    想必也功夫了得,才能在虎爪下撐熬至此。

    隻是,這大老虎絕非等閑的凶猛,迅如閃電,身似鐵打,再高的武功經它幾番掀撲,也已支離破碎。

    嚴錦瞧得肝膽直顫。

    耳邊忽聽丈夫驚叫了一聲:“雲信和尚!”

    原來,三人中有一僧侶,竟是他的熟人!

    他連忙將妻子往地上一放,捋掉扁擔上的物件。

    錦斑虎抬頭張了一眼。

    它的眼真是紅的!像遊戲裏走出來的大怪物!極不尋常!

    隻聽它又是一聲咆哮,把那鐵尾剪了一剪,如同炸了個霹靂。伸腰一縱之間,滿山亂葉“刷刷”狂舞,簡直成了個妖怪逞威的現場。

    僧人眼看被逼入絕境,橫空迎了上去,大氣凜然道:“禪機已到!貧僧今日以身伺虎。你們快走!”

    阿泰瞠目戾然,張嘴一嘯,好似蛟龍出海躍下山坳!半空掄起扁擔,朝著虎頭就拍將下去!

    下方三人集體張大了嘴,瞪著從天而降的殺神。

    那大蟲果然是個成精的,知來者不善,落地就是一刨,轉身騰空斜撲,上來掀他一爪!

    血盆大口“嗷”一聲咆哮,滿山震蕩!

    阿泰扁擔落空,幹脆丟棄一旁,徒手擒虎!

    嚴錦嚇得目眥欲裂,心想:完了完了!他托大了!

    卻不料,她丈夫一身鋼筋鐵骨,施施然側身一讓,掌刀平削,鏗鏘一聲,火光飛濺,竟把那虎爪“哢吧”撅斷了!

    四個觀戰者:“……”

    這是人嗎?

    那大蟲吃痛之下,凶性大發,咆哮如雷。山中腥風獵獵,殺氣騰騰,落葉與野果亂滾一氣。

    ——嚴錦嚇得抱住樹幹,四肢都發了軟。

    她漢子卻麵無表情,隻顧不慌不忙地逞威風。隻聽他烈吼一聲,拖起那幾百斤重的大物,狠狠往山壁上一摜!

    這一擊果然有撼山之力!空洞的崖壁震如鳴鍾,石塊飛落如雨。

    男人傲立其間,有如大山的主宰者。

    而那獸中之王愣是成了一隻花布袋,軟綿綿滑落石壁,橫在了野草上——睛光已然熄滅了。

    丈夫移動鐵塔似的身軀,慢步上前去,撾住那錦斑花頂,冷漠地打量一二,才抬頭向崖上的妻子看去。

    仿佛在說:沒事,搞定了!

    妻子怔怔的,滿臉的崇拜快要滴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