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收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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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泰進到房中,把弄髒的衣裳換了。穿上一件幹淨的短褐。

    嚴錦在廚房裏忙著。預知有客會來,一早就備上了茶點。

    前日采的野核桃去皮蒸熟,碾成碎粒,揉在酵好的麵裏,蒸成的小饅頭;

    自種的蘿卜切細絲兒,和著薑碎、醬油及麵粉,煎成的酥黃小餅。

    野枸子和菊花煮的清茶。配上山葡萄,野柿子和烘熟的鬆子,分別用瓦碟裝了,擺呈在八仙桌上。

    野物別具雅意!體麵也不輸富貴人家,她覺得。

    秦漠跟和尚不知怎樣打發了裏長,小半刻功夫,便沿河過來了。

    兩人逆光而行,有步步生蓮之感。一個穿玉羅褶,廣袖飄迎;一個僧衣莊嚴,勝妙端方——蘇到虛空裏去了。

    阿泰站在門簷下,毫不掩飾討厭的情緒:“啊,你這和尚就是不能好好念經,整天跟油頭滑腦的貴族混一處,越來越假模假樣!”

    秦漠一見不妙,趕緊低眉順眼裝孫子。

    比在皇帝跟前還乖巧。

    雲信並不介意師弟的掛落。

    飄然立在菜畦間,目光柔和地環視山川,“善哉善哉,原先的狗熊窩,倒成了至雅的精舍。真是妙極!世子,且看你師叔這洞府如何?”

    秦漠四下顧盼,隻覺滿心歡喜,果然是上等的靈山妙水:

    隻見遠處青山峻極,秀林豐茂。一道飛瀑垂掛崖間,如千星墜海。一條清澗繞坡而行,曲曲彎彎!

    近到家門前,又有一條登雲斜坡,兩側花草鬥穠。

    一圈粗剌剌的竹籬圍住家園。院子裏,槐柏鬆榕,交抱垂蔭。

    籬下有野菊凝霜,新菜滴翠!處處瑞藹遮盈,渾然天成

    想必農事剛過,簷下掛著金苞米、紅辣子。一串串垂在窗邊,喜憨憨的,說不出的動人。

    秦漠自那次遇險後,便對師叔高山仰止,孺慕得滿腔子沸騰。

    眼下瞧這生活,更覺皇族身份毫無是處,人生在世,當如師叔這般:生得巍凜相貌,練得絕世功夫!再娶個天仙娘子,以青山碧水為家

    多好啊!

    他瞧在眼裏,羨在心中,真情實意地說:“師叔這日子端的是羨煞神仙。”

    沒想到,他師叔立刻冷臉嗬斥:“輕浮的馬屁精,老子替你臊得慌。”

    秦漠眼皮一抽。連忙肅容,恭謹低了頭。

    心中納悶極了:若說昨夜的討厭隻有三分,今日倒像有七分了。

    怎麽弄的?

    嚴錦打圓場道:“莫站著了,貴客進屋用茶吧。寒舍簡陋,請勿見怪。”

    秦漠畢恭畢敬謝了師嬸,抬腳隨師父進屋。

    不料,男主人把鐵臂一橫,指著柴棚裏說:“長輩喝茶說話,豈有你坐的份兒……劈柴去!”

    嚴錦:“……”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世子爺一愕,樂了。聽了這話非但不怒,反而極其受用。不迭應道:“師叔吩咐的是!”

    於是,滿麵含笑奔柴棚去了。

    說賤也是真賤的。

    兩個侍衛麵麵相覷:這天下還姓不姓秦了?

    在京城分明是個霸王,到這兒被個村夫磋磨到柴棚子裏去!

    天啊

    *

    嚴錦瞧這情狀,有點咂摸出味道來了:

    她家的蠻牛蹄子恐怕還在遷怒昨夜之事!

    到底是同床共枕之人,他燎了什麽煙,她便知燒了什麽柴,當即明白自己不能幹涉。

    若此刻幫著外人說話,會把他的火燎得更旺。

    愈發要蠻不講理,磋磨那個“晚輩”。

    她隻能置身事外,什麽也不說。任他妖風刮過崗,我自不相幹!

    於是,便窩在廚房裏瞎忙乎著。

    既不關心那位高貴王族,也不端茶給他的侍衛----正眼不瞧任何人。

    雲信見狀,不禁笑道,“尊夫人果真是個冰雪慧心的女子。”

    阿泰橫他一眼,扔個蘿卜餅子在口中嚼著,“昨夜把那降神的捉了?”

    “捉是捉了。”雲信道,“那人確有些通靈本事。隻是當初降的是何方惡鬼,已無從查知。審也審不出什麽----他背後是沒有人的。”

    阿泰並不意外。一切如他所料罷了。

    “怎麽,你好歹修楞嚴法門,除魔降怪是一等好手,怎不設個除魔結界,把那作怪東西揪扯出來?”

    雲信端起茶盅,深深吸納著清茶的香氣,然後,無聲地啜了一口。

    放下杯子,他緩緩歎息了一聲,“快莫取笑貧僧吧。貧僧不過是個混吃等死、毫無修為的和尚,何來的降魔手段?便是連山中一頭虎也降不了。”

    “既然沒這手段,又為何趟這黑水?你也該知自己的斤兩。”

    他向外瞧一眼,壓低聲音說:“偷糧的也好,山中的鬼獸也罷,背後的東西可不好對付。萬一來了狀況,老子未必有本事撈你!”

    雲信垂著眼,定格成一幅靜默如雪的畫。半晌後,抬起那雙青蓮眼,熠熠微笑道:“師弟所言甚是。貧僧的斤兩確實很輕。不過,貧僧十八歲入空門,過了二十年黃卷青燈的生涯,為的可不是降魔啊。降魔除妖從來都不是貧僧的目的。”

    “你別說是為了證悟!”阿泰端起茶杯,牛飲而盡,“老子立馬要笑死!”

    “看來師弟對貧僧入京之事還在耿耿於懷。”

    “與老子無關!”

    雲信有些疲憊似的提了提嘴角,“實不相瞞,當初入京,皆因窺到一絲天機,抱著救世之心而去的。貧僧自慢地認為,此乃菩薩行。如今被師弟當頭一喝,才發現貧僧又錯了。”

    阿泰目光微閃,“老子何時當頭喝你了?”

    “林中打虎時,你說,明明是自己鬥不過人家,倒自欺欺人說成布施此話如一把刀,剖盡貧僧這一生啊。回頭看看,半輩子走過了,貧僧原來一直在自欺欺人罷了。”

    “……你這樣想,又矯枉過正了吧?”阿泰有點不自在,“好歹是和尚,心眼怎麽小得跟芝麻粒一樣大……”

    “敏感脆弱,不正是貧僧的天性嘛。”

    雲信繼續娓娓平靜地剖析著自己,“貧僧生來聰慧,三歲得神童之名,一直自命天之驕子,必成國之棟梁。十八歲卻名落孫山,立刻萬念俱灰,打著信仰的旗號遁入空門,現在回頭看,當時不過是以此宣泄對世俗的怨恨,彰顯自身的超脫罷了。”

    阿泰聽他自貶得不像話,吃不消地皺起了臉。

    雲信又緩緩地說:“貧僧出家後,也算勇猛精進。憑借過人的聰穎,迅速又在禪宗內聲名鵲起。這時如果繼續精進下去該有多好。但是,貧僧又不安份了,又打著救世旗號遠赴京城,自以為行菩薩道,到頭卻發現本心不過是為了功成名就的舊夢。最終,搞得自己僧不僧,俗不俗!”

    阿泰:“……我說,你這家夥想叫我對你客氣些,也不必用這種方式博可憐吧?!”

    雲信接著說,“所以,貧僧虛度三十八年,不過是被虛榮和名祿困住的可悲之人,既傲慢又心胸狹窄,稍受打擊就想巧立名目、另辟蹊徑,用師弟的話說,完全是在自欺欺人!”

    他雙掌合十,垂了眼說:“貧僧實在慚愧!難怪師父當年命我專修忍辱,原來早已窺到吾之劣根,善哉善哉!”

    阿泰皺眉:“所以呢?你嘮嘮叨叨想說什麽?劣根也好,慧根也罷,這袈||裟還堂而皇之披在你身上,老實修行不就好了嗎?何必自恨自憐!”

    雲信抬起堅定的視線,筆直地望著他,“所以,貧僧打算迷途知返,尋個地方閉生死關了。今日來為的就是向師弟辭行。此番一去,不圓佛果,寧碎此身,終不起坐。”

    “啊----”

    巨人的臉上難得出現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四目相對。空氣有如凝固了。

    半晌,雲信清雅的聲音才再度響起:“師弟有夙慧福根。往日雖多磨難,如今卻也巧得機緣,隻要惜福,必有華枝春滿的一日。隻是過得再逍遙,莫忘了每日行五遍楞嚴大咒就好。”

    “喂,我說……”

    雲信垂下眸子,“貧僧唯一還放不下的,就是我那劣徒。他天性慧黠多智,卻又癡性難移。怕是有一天要惹下大禍。貧僧無能,就把他托付給師弟了師弟莫如收他為徒吧?”

    阿泰錯愕半晌,突然“啊”一聲暴喝:“和尚!你虛頭巴腦半天,原來在這兒等著老子呢!你打的如意算盤!”

    雲信八風不動,“師弟啊,莫忘了你還欠我一個人情債。”

    “老子前日救了你一命!此事沒商量,你讓那臭小子哪來的滾哪兒去!”

    秦漠舉著斧子,半天沒劈下去。

    雲信緩緩起身,“也罷了。你若不願也不強求。總之,今日就此別過。他生若再相遇,師弟再度一度貧僧吧!”

    他的臉如蓮花似的綻開來。

    阿泰眼底泛了紅,惡狠狠地說:“說的什麽屁話!要成佛的是你,又不是老子!”

    雲信微笑不語,靜然行了一禮。稍整衣袖,便跨出了檻外

    嚴錦都聽見了。內心汩汩湧出了巨大的敬畏。

    好一個勇猛的修行者啊

    他雖把自己貶得一無是處,其實真正的高僧莫過於此吧!

    阿泰走到門口。眼眶變得猩紅,那張凶惡的臉足以將大山覆滅三次!

    他大聲地問:“和尚,你讓老子收他為徒,老子又能教他什麽!教他木工不成!”

    秦漠呆怔怔的

    雲信停步,回身微笑道,“木工很好……請讓他好好活著,學個木工吧!”

    阿泰:“……!”

    侍衛們:“……!!”

    雲信看了嚴錦一眼,遙遙向她行個僧禮,便飄然下了坡。

    坡上幾人,一片寂然。

    唯剩樹間幽鳥亂啼,天上日光流轉……

    而那高大的僧侶沿樹蔭而行,漸去漸遠,終究渺然於視野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