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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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丟了一個靈玉縣主,貴人老爺徹底得了失心瘋, 以雷霆之速頒下一道道邪氣逼人的命令, 完全不計後果了。

    他從縣城軍衛調來的兵士,派往各嫌犯家中大肆搜捕。私庫、地窖乃至閨房, 一律進行狂風般的掃蕩。

    “振海鏢局”和“洪豐商行”,也因為大當家的“追襲”之罪而遭遇查封。

    就連李俊和王寡婦這種小嘍囉的家中也未能幸免!

    整個村莊乃至子母山脈,都籠罩在他掀起的黑色恐怖之下。

    錦娘從最初的驚愕逐漸變得麻木,直至後來徹底“審美”疲勞,對這種革命暴徒似的舉措喪失了興趣

    “應該沒什麽用吧, 大哥。”錦娘撅著嘴,有點無奈地說。

    她有著強烈的直覺,敵人正懷著扭曲的樂趣看著他蹦躂呢。

    ——她都有點同情那隻跳蚤般的徒弟了。

    “為何如此說?”丈夫考較似的問她。

    錦娘不太自信地默了一會, 瞧向丈夫說,“我隻是突然想到, 既然山匪會被對方控製,軍隊難道不會被控製嗎?”

    ——搞不好當初把糧食偷運進村的時候, 對方也早已了如指掌了吧?

    丈夫對她綻開一個憐愛的微笑, 鼓勵她繼續往下說。

    錦娘眉尖微蹙,猶豫道:“我現在想起來,上回來參加饗宴時……”

    “怎麽了?”

    “那些官員看上去全都十分倦怠啊十分倦怠。”錦娘扯住記憶中的一根細絲,往深處探了一探,“還有, 那會兒來收糧食的鄉簿大人, 也是半死不活的, 一丁點兒人氣都沒有。那是遭遇靈洗之後被控製的模樣嗎?”

    如此一推理,她好像觸及到了真相的肌膚,一下子被其爬蟲似的溫度驚得遍體生寒。

    ——這或許是一個看起來正常、實則被高度控製的世界吧。

    ——不,其實看起來也不正常。

    驀然間,她想起了前世曾看過的喬治奧威爾的。

    荒誕的陰雲從四周圍攏而來,不容抗拒地罩住了她的頭頂。

    丈夫緩緩傾過身,將下巴擱在她的頭頂,安慰地停留少頃。

    “……回家吧。回去把東西收拾一下,搬新家去。”

    他慢條斯理從座上聳立起來,拉了妻子往外走。什麽意見也沒發表。

    錦娘渾渾噩噩的。

    到了外麵,丈夫對那徒弟說:“既然把姓江的發落了,你也沒臉再借住人家屋子了吧 ?”

    徒弟燦爛一笑,“臉倒是有……但是”

    “哼。”

    “嘿嘿,如果師父師娘肯收留弟子,豈不比那兒強多了?”

    “也罷,老子怕你在外麵活不到天亮!”

    “徒弟也有這種預感……剛才脖子上一直發涼。”他揉揉脖子,撒嬌道。

    錦娘撇嘴,帶點嫌棄恐嚇他,“你自己早些把被褥帶來吧。來晚了,小心被南邊墳地的鬼帶回去當夜宵。”

    “是,師娘。”徒弟笑道。

    夫婦二人相偕離去。

    威猛與纖秀的身影從亂哄哄的濁流中穿過,宛如掠過荒謬現實的清光,給人以無以倫比的慰藉——這是秦漠心頭的強烈感觸。

    走在向東的路上,錦娘向村口回望了一眼。人來人往,東奔西忙,像一幅荒誕風格的世情畫展現在那方天地裏。

    天上若有神靈,俯視如此人間圖景時又會是怎樣的感受呢?

    “在想什麽,我的錦娘?”

    “我在想這個世界像假的。所有人和事都極具荒誕性,包括我們。我們可能也是假的”

    丈夫頓住少頃,用陳釀似的嗓音低聲一歎:“盡十方世界皆是真實眾生,而真實皆是虛妄。”

    錦娘歪了頭,把這話置於舌尖品味著。

    隻覺有一種似是而非的味道流進心裏去了,可是依然什麽都不明白。

    “大哥,你真的隻讀過一本經書嗎?”

    “為何如此問?”

    “你好像什麽都懂。”

    丈夫翹起嘴角,“人生在世,讀一本真理相關的書盡夠了。它教會你掌握萬物真相,知一而覺百。最後還能讓你明白,你自以為懂的東西,其實什麽都不是”

    妻子發笑。他也笑笑,向她瞧過來。

    彼此視線接觸,從各自眼底擷取了一份溫情,又安靜地別開了。

    回到東麵來,喧囂也罷,荒誕也罷,都成了遠方的背景。

    他們的家在樹葉、鳥蟲、與流水組成的宇宙聲音中靜美佇立著。處處彌漫著牢不可破的幸福氛圍,隨便一抔空氣裏都是童話般的滋味。

    這裏恐怕也是虛妄的——隻不過,這虛妄是如此美麗怡人。

    一到這裏,錦娘的心就定了

    略作休息,丈夫發出正式的邀請,要帶她看後麵的新家。

    他舔了舔嘴唇,顯得有點緊張。連聲音也變得有點幹了。

    咳嗽一聲道:“我的藏寶勝地可算落成了”

    或許是下麵的話太肉麻,半天未能宣諸於口。臉膛泛了紅。

    錦娘美目流光,含笑道:“那還不請本寶進去鎮宅?”

    丈夫失笑,“在肉麻話和臉皮厚這兩件事上,我果然不及你!”

    他在前頭走著,領她去那座曆時二十多日、憑一人之力打造的全木大房子

    房子的門當然是朝南的,距茅舍約莫兩丈之遠。

    兩側向東西拓寬,後麵辟掉一片竹林,占地從原先的小半畝,差不多翻了個倍。

    與茅舍相比,這是個龐然大物般的存在。

    錦娘頭一回如此認真注視它。它就好像深夢裏的一片虛影,緩緩在現實中投射成形。

    一下子占滿了她的眼底,在心間激出許多的驚歎來!

    “咱們新家很棒”她喃喃地說。

    丈夫眨了眨眼,沉靜而矜持地得意著。

    屋簷是廡殿式的,一條正脊加四條垂脊。壁上開了大窗,已經貼好了嶄新的障紙。餘下各處,釘著深棕色的粗木條,一眼瞧去像巫女隱居的森林別宮。

    ——樸拙,孤傲,遺世而獨立。

    就外表看,不比她見過的任何建築差。

    氣質脫俗!

    入門廳之前,有liù jí寬大的木階。階上是一條長廊。

    他牽著她的手,不慌不忙地走上去。

    推開厚重的木門

    錦娘陷入了錯愕。

    她以為會看到一套空蕩蕩的房子,撲入眼簾的卻是布置精當的清新家居!

    木壁,地板,矮幾;竹簾,障門,小燈籠;就連她喜歡的野花也擺上了——十足驚掉了她的下巴!

    好別致的地方!

    既有唐代遺風,又有山村野趣!

    “咦啥時候裝飾起來的!我怎麽一點沒看到你搬東西!”她四下摸摸看看,驚奇得兩眼發光,不停地發問。

    丈夫從她的表情中獲得巨大的滿足。二十多天來的辛苦勞作在此刻得到了最好的補償。

    他把人一抱,“走,瞧咱們的臥房去。”

    “東西何時買的,我咋不知道?”

    “大多是自己做的,有些是徒弟悄悄送來的”

    “啊?!”

    丈夫掀開竹簾,拉開北麵的障子門,進入一個庭院。

    庭院裏是空的,花草菜蔬尚未落戶,隻鋪了一條石子小徑。

    東西兩側是兩排房子。

    丈夫隨意介紹道:“東邊是廚房、糧倉、和吃飯的小廳。西北角和西南角各做了一個淨房,裏頭裝了獸頭噴水和壓水軲轆,以後洗澡可在家裏。”

    “啥?”她抱著他的腦袋,困惑地問。

    丈夫瞧著她的樣子,又笑了

    進了他們位於庭院後的屋子,先看到一個類似起居室的小廳。裏麵已經擺好了茶桌、壁掛和野花,鋪設了潔淨的地板,清清爽爽如一片初生的淨土。

    拉開旁邊一道寬大的障門,裏麵就是他們的臥房了。

    錦娘瞧得挪不開眼睛……

    地方不算大,卻相當的隱秘溫馨——遠遠超出她的想象。

    地麵整體都被墊高了。

    爬上一個三層小台階,便是他所謂的“地床”,木板上鋪了淡青的草席墊。

    一眼瞧過去,滿眼的清爽與舒適。席墊上有花鳥紋,風情活潑可愛。

    貼著西側牆壁,做了衣櫥和暗櫃,門上裝飾著清雅的蘭草。

    地床比“炕”要矮,比“榻榻米”要高,介於兩者之間。格調別致有趣,很是勾人童心,一瞧就想在上麵打滾。

    “上去躺躺?”

    “不了,身上髒,還沒洗澡呢”

    她的臉又甜又羞,像個孩子。

    “髒啥!”

    阿泰徑直把她往上一拋。

    笑聲像清泉般在幽謐的空間裏漾開

    兩人仿佛掉進秘密山洞裏的一對萌獸,盡情地嬉鬧玩笑,耳鬢廝磨。最後,毫不意外點燃了火花,不得不一個火熱的吻來慰勞彼此。

    一吻過後

    他獻寶似的拉開衣櫥門,低沉地說:“我的錦娘,你看。”

    錦娘驚訝地瞪直了眼,裏麵竟然是大紅的婚被!

    她的神情凝固了。就那般癡癡瞧著,心頭被那熱烈的紅衝擊著,滾滾翻起了熱浪。

    她的鼻頭有點酸,眼睛也變得模糊了。

    不知不覺,一滴清淚落了下來。連忙垂了頭,在淚水中羞澀而甜蜜地笑了。

    男人卻生怕她感動得不夠,又拉開暗櫃,拿出一個烏木紅漆的首飾盒來一樣一樣拿給她瞧。

    他湊近她耳邊輕輕說了什麽……

    女人的眼淚就再也抑製不住了。

    *

    秦漠命人整理了被褥,自己往擔子上一挑,就要出發去師父家。

    貼身護衛滿臉的幽怨要滴下來。

    屢次張嘴,終於忍不住吐露心聲道:“要不,屬下跟主子一塊住過去吧?”

    “不必。”秦漠無情地揮揮手,“你跟他們說,所有人搬出江家,在離我師父家三百步遠的河岸,沒事兒誰也不許上去有看守任務的,也一刻不許疏忽!”

    “小的這樣就不叫貼身侍衛了吧?連個小廝的地位也比不上了吧。”林諄木著臉說。

    秦漠把五官皺起來,帶著從師父那裏學來的嫌惡表情說:“你非要貼著小爺幹啥?你住過去合適嗎?我師娘年紀小,又貌美如花,你這種外男去了豈不衝撞了?你是不是想讓我師父把你這顆塞滿什麽草的腦袋擰下來!”

    “我是外男,主子就是內男了?”

    “一日為人師終身為父。我是他們的兒子。”他笨拙地挑起擔子來,走了幾步,用一種物是人非的滄桑語氣說,“如今這形勢,你也不必窮講究那些個規矩啦若能把事情了結,小爺還全須全尾活著,指不定就在山裏造個小屋過下半輩子。什麽勞什子親王爵位誰要給誰!”

    “京城的爹娘不要了?”林諄不無僭越地問。

    “那還能算爹娘麽?”秦漠聲音發冷,挑起擔子走了起來。一步三顛。

    林諄好像要跟去取經似的,默默跟在他的擔子旁,“小的還是忍不住想問一句,這樣出其不意使盡邪招,不會捅出什麽彌天大禍出來吧?主子心裏到底有沒有譜?”

    “放心,有譜。”秦漠瞥他一眼,“肯定會捅出彌天大禍來。”

    林諄:“……”

    “有彌天大禍,就怕得不敢捅了嗎?”秦漠淡淡地說,“這可不是小爺的作風啊……”

    小爺勇猛起來,九頭牯子也拉不住!

    這脾性無疑得到兩位師父的真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