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曾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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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 他不是你。”錦娘說,“你也不是他。”

    她堅定得不容置疑,就像陳述著一個冷酷的真理。

    阿泰凝視著妻子。

    他的目光就像一條小舟, 快被滿載的心疼擊沉了。抬了抬手,做了個想抱她的動作。

    錦娘如布道一般, 堅持不懈向他灌輸道,“你們是不同的,是徹頭徹尾的兩個人!這一點得搞清楚。”

    阿泰忙不迭點頭, “我明白了,錦娘。來, 咱們回家吧……”

    錦娘沒有動。

    她抿唇思索著, 沉靜沒有表情——臉龐早已淹在決堤的淚水中, 她對此渾然不覺。

    極度悲傷與極度冷靜在她身上同時呈現著

    阿泰瞧著心都碎了。

    烏鴉站在桌上,像一隻被凍僵的死鳥。

    錦娘抬眼, 視線筆直瞧向它。“我把你扔在上頭, 讓你受了大苦,是我害了你。事到如今, 我沒有回頭路了。我隻能一錯到底。”

    烏鴉的身體中飄出一道男人的聲音來:“你要一錯到底?我想知道你打算怎麽做。”

    ——這聲音讓阿泰以為是自己在說話。

    錦娘板著臉,並不知自己在淚流成河, “你馬上會知道的。”

    她從空間攝出一把尖刀來。像個中風的老人顫抖地握住它,轉身看向身後那具破爛不堪的皮囊。

    烏鴉冷靜而中立地說:“你打算毀掉我的身體。隻要皮囊沒了,魂魄就會在七七四十九天後消失。你要消滅我?”

    “沒錯。”錦娘劇烈喘息著, 兩手握刀, 向那具比骷髏還可怕的身體捅了過去。

    “可是你殺了我, 他也會沒命。”烏鴉說。

    錦娘頓住,眼角餘光冷冷掃著他。“不。他會好好的,他是不死之身。”

    阿泰目光微閃:老子並非不死之身呐,我的寶貝。

    他帶著事不關己的表情,上前摟住抖得不成樣的妻子。

    這時,才總算看清了榻上的人類。

    他光著上身,瘦骨嶙峋,新舊傷痕交織覆蓋著殘破的軀幹。如同被遊客們用刀子刻花的枯樹。

    可是,那張臉光潔漂亮。雖然清瘦,卻好看得要命。

    ——是威儀勝妙的聖王之相。

    但是,這個擁有聖王之相的男人他剃度了!

    他是個光頭僧人,頭上燙了戒疤

    阿泰瞧著他,宛如受到一場史無前例的暴擊。

    一種致命的熟悉感如一根利箭從他腦海中呼嘯而過,撕裂了亙古的混沌。

    他無比確信,這就是曾經的自己!

    穿越之前的自己就是這模樣!

    我竟然出過家嗎

    他滿腹疑雲,卻不敢當著妻子顯露出來,口中不屑地笑道:“這是個禿驢嘛!怎麽可能是老子。我果然想多了!”

    烏鴉對他充耳不聞,飽含諷刺對錦娘說,“不死之身?他至多還有半年可活。”

    阿泰的臉沉下去,“大放厥詞的死鳥!老子馬上把你的腦袋摘下來……”

    錦娘卻渾身一震,“半年?”

    “當然。他的意識已開始混亂。你不知嗎?”烏鴉顯然懂得如何擊潰人心,不緊不慢道,“你如此沉醉於妻子的身份,卻連丈夫的身體狀況也不知道……真是可笑。辛苦造出的一個童話,終究不過一場夢幻泡影嘛!”

    錦娘死死瞪著他,濕潤的眼底泛起了一層紅光。

    阿泰瞳孔一縮。

    他驚恐地發現妻子入魔了!

    ——或許,她早已入了魔!

    意識到這一點,他好像被一根尖錐刺到了魂根上,疼得腦子裏一片空白。

    該死的!這是崩潰的征兆!

    阿泰屏住呼吸,瘋狂命令自己趕緊挺過去。

    他的臉僵硬成了一塊岩石!

    錦娘並未發現丈夫的異樣。

    她在恐懼和疑惑中掙紮片刻,最終堅定地說,“不會。半年後他還會好好的,而你才會徹底消失。隻要我現在殺掉你,這件事就一錘定音了。”

    這話無疑給了烏鴉毀滅性的打擊!

    它漆黑的身體裏湧出一股安靜的憤怒,如冰冷的潭水淹沒了這屋子。很長時間,它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來。

    錦娘盯視了它一會,以絕情的姿態別開眼睛,轉過了身。

    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哪怕萬劫不複也不會後悔——她的心裏如是對自己說。

    烏鴉的聲音卻不依不饒響了起來,“你認為隻要不行|房,隻要他不再強大下去,就不會出事,對麽?很遺憾!不完整的靈魂承受不住日益熾盛的愛欲。他很快會意識混亂,變成一個傻子。”

    阿泰恰好恢複過來,一下子被戳到了致命痛處,整張臉都猙獰起來,“啊——不吉祥的死鳥,真是可惡到極點呐。老子向太陽發過誓,要把你這愚蠢的腦袋擰下來。老子可沒打算食言呐!”

    他把妻子抱到一邊,動手就要擰掉那顆“愚蠢的腦袋”。

    錦娘一把拉住他,手抓得緊緊的。如肺癆病人一般喘息著。好像凶案現場毫無經驗的凶徒,慌張地說,“哥我再想想,讓我再想想……”

    烏鴉絕望冰冷地說,“你不必再想。我受盡世間大苦,早已背棄道心,由殺戮入了魔,如今所求不過一死。你們動手吧。”

    阿泰冷笑,“錦娘,別上他的當。這家夥在裝可憐呢。就算在上頭吃了苦頭,下來都幾天了,他咋不吸靈氣?他這留著一身的傷給你瞧!可又怕你認不出,就先把一張臉收拾了出來。這隻該死的臭鳥十分狡詐。指不定這一身傷是他自己一手捏造的呢!”

    錦娘:“……”

    眨著一雙淚眼,向那具皮囊瞅過去。

    阿泰猙獰地掀了掀嘴皮子,又要動手擰腦袋。

    烏鴉毛都豎了起來。聲音變得越發冷酷,“周泰,你不想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東西嗎?你連自己是不是人類也不清楚吧?”

    錦娘率先被這話擊潰了,轉身嗬斥道,“你別說了!”

    淚跡斑斑的臉變得一片刷白。

    阿泰頓在那裏,凝固著。

    烏鴉似乎要冷酷到底,“你不過是她從我的魂魄中割裂的一部分,你隻是屬於我的一小部分。而你的身體不過是……”

    “不要說了——”錦娘叫了一聲,滿眼恐懼。

    聲音慘然,近乎泣血。

    阿泰心疼到極點,想抱住她好好安慰。想告訴她,哪怕自己是牛糞做的,隻要她不嫌棄就無所謂。

    可是,腦海深處不知中了什麽魔咒,好像致命的內核被人擊中,漫起了大麵積的空白。

    他感覺喪失了身體,自己正從這世界墜向無限的虛空裏去……

    他拚命念起了咒。

    然而,妻子的哭泣漸漸變得遙不可及

    錦娘方寸大亂,用痙攣的手撫摸著他僵硬的臉,“你醒過來,不要離開……醒一醒……快醒一醒……說好要一直在一起的啊!”

    她生怕別人聽見似的,喊得很小聲。

    喉嚨裏壓著細碎的啼哭,像在夢裏驚悸的孩子,聲聲透著斷腸

    烏鴉倒在了桌上;榻上的男人睜開了眼睛。

    銀灰色的鳳眼如星空般深不可測,有一種無情又神秘的美。

    他默默注視著絕望中的錦娘,眼裏除了千年不化的冰雪,沒有其他的情緒。

    “你過來。”他冷冷地說。

    錦娘聽不見,她堅持不懈喊著丈夫,整個人都魔怔了。

    巨大的恐懼和悲傷將她逼到了絕境。

    黑色夢魘從天而降,一如當初身陷蟲洞時的無間永夜!

    她撫摸那具凝固成石頭的高大身軀,冰冷,僵硬,沒有一絲溫度。好像壓根就沒存活過。

    上窮碧落下黃泉,與君世世共嬋娟!

    這個誓言,終究隻是我的幻覺嗎?

    五百世輾轉輪回,恩深情重。

    我因為你在“黃泉”受盡蝕身之苦,到頭來還是一場求而不得麽!

    ——她一遍遍在心裏追問,癡了一般,癱坐在丈夫的腳下。

    抱住他僵硬的腿,無意識地囈語著:你快醒一醒呀……

    榻上的男人依然冷冷的。好像沒有情緒。

    鳳眼中卻湧出了兩行銀色的眼淚。如晶瑩奪魄的水銀,從那張神祇般俊美的臉上滴落,一滴接著一滴掉在了殘破不堪的身軀上。

    他的語氣依然是一片固執的冰冷,“你過來,我才是你的丈夫。與你許下誓言的是我。他不過是個假人,你得認識這一點!”

    錦娘如一朵落花萎在丈夫腳下。單薄,嬌小的一團,生機在無聲地流失著。

    男人滴著銀色的血淚,從榻上滾落下來,露出一對被齊膝截斷的殘肢。

    他的表情如寒鐵,用上肢爬向妻子,如撈浮木般把她摟進懷裏,狠狠地抱緊。

    “我被你割裂了魂魄,丟棄在亡荒無人之境。終日與蛇鼠為伴,沒有吃的,沒有生機。每一秒都度日如年。我曆經人世間最深的苦楚,不惜背棄道心,入了魔道我處心積慮做這一切為的終究不過是想回到你的身邊……”

    錦娘枯萎的目光落在虛空裏,斷斷續續地說:“是你先拋棄了我……我與你恩愛五百世,每一世,愛你勝過愛我自己可事發後你不信我,你選擇抹殺我這個恥辱,把我拋進蟲洞……我在裏麵受盡無間之苦,而你卻出了家,追尋你的大道……是你負了我。所以,我也不要你了。”

    男人的臉如同雪雕,默默融化著。

    好久,才用嘶啞破碎的聲音說,“我的王後你錯得多麽離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