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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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澤皺著眉頭, 走了過來。

    顧關山眼裏都是水光,她試圖從曲若的手裏搶過自己的圍巾, 然而曲若手一揮,那條圍巾被她高高地揚起,顧關山那一瞬間被羞愧擊垮。

    她眼淚幾乎都要控製不住地落下來,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不能哭,顧關山想, 不能哭。

    顧關山想, 她在這世上可能隻剩麵子了, 她在自己家裏就一無所有, 在學校裏也一無所有,隻有一根筆直的脊椎和若無其事的miàn pí, 而曲若把這兩樣放在地上,用腳踩了下去。

    沈澤走了過來, 問:“怎麽了?”

    曲若嬉皮笑臉地說:“關山怎麽這麽開不起玩笑啊,我也就是提了幾句你空著手來而已, 怎麽就突然炸了呢?”

    顧關山忍著眼淚望著沈澤,似乎在等著他說什麽, 但是顧關山心裏想的是, 希望他轉過身走了算了。

    ——希望他走了算了。

    沈澤輕描淡寫地說:“曲若,你別找事。”

    顧關山把眼淚硬生生咽了回去。

    “你手裏拿的是什麽?”沈澤將顧關山視作透明人, 對曲若發問:“那是個披肩?拿來, 我看看——”

    顧關山腦子裏嗡的一聲, 她瞬間什麽都聽不見了, 她隻是倒退了一步,下意識地拒絕了這個她想象以上的場合。

    為什麽要來呢?顧關山想,為什麽給別人羞辱自己的機會呢?

    顧關山什麽都沒有,隻有自己那點自尊和驕傲,麵子和脊梁,她的脊梁不曾為暴力彎折,不曾對現實妥協,不跪天地不跪父母——犯得上來這裏被一群學生欺負嗎?

    顧關山倒退了一步,那一瞬間她對沈澤的失望和羞恥一股腦湧了上來,猶如洪水一般淹沒了她。

    沈澤看上去對剛剛的sāo luàn混不在意,就像個護短的熊家長,對曲若親昵地說:“還有什麽想吃的麽?剛剛有fú wù員和我推薦一款厚多士——”

    曲若柔軟地笑了起來:“好呀,畢竟把你的生日放在心上的人總得有點獎賞。”

    顧關山又倒退了一步,她緊接著就意識到自己反應得就像是一個惡俗的偶像劇。

    她手指都在發抖,望著沈澤和曲若,腦子裏被自己的思緒塞得滿滿的,腦子裏一團漿糊,她害怕有人注意到這個角落,害怕有人注意到她,畢竟顧關山這三個字從未這麽不合時宜過。

    然後顧關山轉過身,姿態自然得就像是去上個廁所一樣,離開了那兩個人和這個極度令人不快的場合。她的驕傲讓她在這種時刻都挺直了脊背——

    ——盡管顧關山是在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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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關山討厭偶像劇,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偶像劇總是太過美好了。

    那裏的女主角總有依靠,女配角總會被打臉,男主角總是深情又多金,無論是什麽誤會都能解決。

    可是現實是,沒有人是女主角,顧關山頂多能做個偶像劇的演員,手腳穿著木偶的線,做著自己都不認可的事情——連成為自己的生活的主人都困難如斯,更不用提隨心所欲地活著。人活在世上免不了被支配,無論是誰,連顧關山這樣的十六歲。

    可人為什麽總是學不會死心呢,如果死心的話,過得會舒服多了。

    顧關山哽咽著穿過冷風,眼淚水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天上飄落了一絲灰色的雨滴。

    整個世界都仿佛變成了灰色,顧關山使勁抹著眼淚,所有人都往顧關山的方向看去,看著那個年輕的少女一邊走一邊抹著眼淚。

    顧關山已經顧不上丟不丟臉了,她隻想把這件事和沈澤全都忘到腦後,但是沒有事比忘卻更難,沈澤已經在她的十六歲乃至人生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人能輕易忘記自己的初戀嗎?

    顧關山哽咽著落淚,捫心自問為什麽要去受這份羞辱,捫心自問為什麽一個不老不死的、堅強的巫妖要向沈澤交出自己的命匣。

    她想起沈澤就會想起落雨的午後,月季花開的下午,窗外撲棱而起的白色大鳥,想起蔚藍的大海和澄澈的晴空,滿城的花和風,還有沈澤抱著她衝出校門時,滴進他的白校服的血。

    可是那些都已經是過去了,顧關山抽噎著想。

    顧關山刀槍不入,堅強如鐵,為人十分禦姐又堅硬,幾乎像個鐵血的漢子——可她哭的時候卻像個孩子,以手背抹著淚水,稚嫩而脆弱。這大概是因為她小時候愛哭的原因——長大了顧關山極少落淚,因此哭的姿勢和兒時無二。

    有個老太太看不下去,去拍了拍顧關山的肩膀,遞給了她一包紙巾。

    顧關山接過紙巾,眼睛通紅,小聲道謝。

    老太太說:“小姑娘,人生沒什麽過不去的坎兒。”

    顧關山抽噎著說:“我……我知道。”

    她謝絕了好心的老人的陪伴,一個人沿著街往下走。

    天空灰蒙蒙,是個要落雨的模樣,沿著街道走就是海邊,海浪衝刷沙灘,狂風之中海浪泡沫四濺,顧關山走到海邊後,疲憊地在長凳上坐下,望向一望無際的大海。

    她一頭長發被吹得淩亂,女孩坐在海邊,茫然地掉眼淚。

    那些美好,那些酸澀,都是真實存在過的,顧關山想,可哭過這一次之後就不能再提起了。

    雨水從天穹落了下來,是灰色的絲線,冰涼地帶著冬天的溫度。

    她的樣子大概看上去太心酸了,有個臉上抹著油彩的小醜跑了過來,他身上衣服花花綠綠的,給她捏了隻小氣球狗,像是要哄這個小姑娘開心。

    顧關山接過那隻小狗,嘴唇囁嚅道:“……謝、謝謝。”

    小醜說:“小姑娘,天冷,別淋雨,小心感冒。”

    顧關山含著眼淚點了點頭,又重複道:“謝謝。”

    那小醜為難地安慰道:“你還這麽小,再難過的事情都會過去的……喏,給你。”

    然後小醜將手裏的氫氣球遞給了她,氫氣球是個小鯨魚的形狀,小醜溫和地說:“再見,小姑娘。”

    顧關山勉強地笑了笑,氣球閃閃發亮,上麵印著‘招商銀行’四個字,是推廣**的,卻的確是個氫氣球。

    握著氫氣球的感覺像回到了小時候色彩斑斕的遊樂園,顧關山哽咽著想,那時一切都沒有發生,一切仍在萌芽——她望向千百年以來、亙古不變的海洋。

    太陽之下並無新事,世上總有傷心人;而太陽也會照常升起,生活仍要繼續。

    這是和偶像劇不同的,明天起來仍有無數的作業,仍有個未來得去讓她拚命,仍有父母等待她去反抗——顧關山終究是活在現實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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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意菜餐廳裏,燈火絢爛。

    沈澤煩躁地問:“顧關山呢?”

    謝真說:“上廁所去了吧,我看她的包還在那裏。”

    “上廁所一上二十分鍾?”沈澤捂著額頭散酒勁兒:“在廁所裏出事了吧,我得去看看——”

    謝真大約酒也上了頭,口無遮攔調侃道:“——你為什麽會知道她走了多久啊,你是有多在意她?不過我說真的,顧關山這種小姑娘,就你對待她的這種態度,我很不認可——”

    沈澤灌啤酒灌得臉色通紅,他一喝酒就停不下來,聞言就站起身:“我得去找她——”

    “別別別!”謝真急忙拉著他道:“你是變態嗎,那是女廁所!”

    沈澤:“……哦?哦,她怎麽還不回來?”

    謝真昏昏沉沉道:“誰知道呢,說不定在廁所裏上吊了,就她那人生經曆……你別說澤哥,我這輩子服氣的人就一個顧關山——關山姐!我能尊她一聲姐姐!”

    沈澤一扯到顧關山就暴躁:“去你媽的謝真,少她套近乎。”

    “她當得起!”謝真嚷嚷道:“發生在她身上那些破事,擱我身上,我別說來上學了,我指不定能一根繩吊死在我家那根燈管上!嗨呀我好愧疚啊,我爸媽對我這麽好,我一kǎo shì,成績居然還隻有顧姐的零頭……”

    沈澤:“……”

    謝真醉醺醺道:“所以我他媽覺得你老混蛋了沈澤,你知道顧關山天天過得是什麽日子麽,說欺負就欺負,說玩弄就玩弄——”

    沈澤模糊道:“玩弄?老子玩弄她做什麽?疼她還來不及……”

    沈澤深呼吸了一口,茫然道:“……問題是她不要。”

    謝真:“那可能是因為她討厭你太幼稚了,惹,我要是顧姐!就你這種——”

    沈澤醉醺醺地說:“你告訴我,謝真。”

    謝真抬起頭,醉眼朦朧地望著沈澤,沈澤同樣喝醉了,眼角眉梢俱是紅色。

    “——你為什麽,會這麽說顧關山?”沈澤沙啞地問:“她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們一個兩個的,為什麽什麽都知道,但是我一問,都不願意告訴我?”

    謝真大著舌頭問:“啊?你說她初中那件事?”

    謝真大約是真的喝大了,口無遮攔,酒精讓他極為衝動,沙啞道:“——初中那事兒啊,是挺慘的,顧關山那時候因為放學不回家,老去畫室……話說回來了,那畫室老師都對她特別好。我聽說的哦,顧關山爸媽不願意她學美術,畫室那邊也不給她交錢了,但那些老師還是免費讓她去,有時候還給她買畫材……”

    沈澤一呆。

    “但是紙包不住火啊。”謝真大舌頭道,“她爸媽還是知道了,知道她還在畫畫。那天下午真是壯觀,她爸人高馬大的,把那時候十四歲的顧關山拽著頭發拖出校門——”

    沈澤酒醒了一半。

    “顧關山在路上一直喊,我也忘了喊了什麽,是個嗓子都要破了的喊法,聽起來賊他媽揪心……”謝真眯著眼睛道:“然後她爸就踢她,穿著皮鞋踢,草,真的……擱在我身上我都受不了……”

    沈澤手裏的啤酒杯掉了,酒潑了出來。

    謝真搖頭晃腦地補充:“後來我才聽說,她家家長——相當難以描述。顧關山挨揍是家常便飯……那天隻是在學校爆發了而已。但轉天,顧關山還是來上學了,該交的作業一樣沒落下。”

    沈澤手都在發抖,顫抖著問:“……打……打她的人,原來是她爸媽?”

    “你以為呢?”謝真白了沈澤一眼,伸手一拍桌子:“我就很服氣顧關山,女中豪傑!話又說回來了,我要是她的話,我絕對看不上你這種……”

    沈澤忽略了謝真的人身攻擊,他手指打顫,心裏疼得幾乎像是被攥了一把。

    “我……”他頓了很長時間,沙啞地說:

    “我去找……找她。”

    然後沈澤跌跌撞撞地起了身,向曲若那桌的方向走去,那桌上還放著顧關山的手機和包,燈火黃昏,窗外落雨,人走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