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凝碧拉著莫誌明，剛飛離閣皂山，忽然仰天噴出一口鮮血，身子急往下墮。莫誌明嚇了一跳，連忙抱住她腰，問道：“玉師姊，你怎樣？”

    玉凝碧麵如金紙，仍強笑道：“沒……沒事，快離開……離開這裏，越遠越好……”

    莫誌明心如刀絞，將她放在背上，風馳電掣，往遠方飛去。偶爾側頭看時，卻看見肩頭一片血紅，自是玉凝碧嘔出的鮮血。他害怕之極，擔心玉凝碧就此睡過去，便輕聲喊：“玉師姊？”

    玉凝碧嚶嚀一聲，答應道：“嗯？”

    莫誌明顫聲道：“你……你還能堅持麽？要不我們歇息一下？”

    玉凝碧聽他牙齒打顫，身子也抖個不停，笑道：“你……你怎麽這般不中用？怕得這樣厲害？”又聽他問得不倫不類，便道：“傻蛋，咱們……咱們這時候停下來，被師父他們追……追上，你還有命麽？”

    莫誌明此刻卻早忘了生死，忙道：“沒大礙，你要是累了，咱們便歇一歇。”說著，便要停下身來。

    玉凝碧啐道：“不……不許停！”

    莫誌明隻好又往前飛。隔了半晌，玉凝碧精神略複，幽幽道：“莫師弟，這是我第二次伏在你背上……上次是你救了我，這次是我救了你，咱倆終於誰也不欠誰的了……”

    莫誌明心中一痛，忍不住道：“誰要你還了？我從來沒要你還。”

    玉凝碧道：“不成，我從小就是這樣，若是欠了別人什麽東西，總會記在心裏，要是不還，心裏便總忘不掉。”

    莫誌明便道：“那是你心好。”

    玉凝碧強笑道：“這是誇讚我麽？多謝……多謝！”正說時，猛然胸口一痛，嘔了一口血，噴在莫誌明脖頸中，她連忙用手擦拭，笑道：“哎喲，莫師弟，這……這可……對不住了……”

    莫誌明身子一頓，想回頭看一看，但愣了半晌，也沒轉過頭。他實在不敢看玉凝碧臉龐，仿佛再看一眼，就是永別。他想說句笑話，但想了半天，也沒想到說什麽。

    玉凝碧見他停下，便催促道：“幹嘛停下？快……快走！”

    莫誌明道聲是，又往前飛。

    玉凝碧道：“莫師弟，我從小就有個夢想，你可知是什麽？”

    莫誌明道：“什麽？”

    玉凝碧道：“我小時候經常會想，未來的某一天，我身遭危厄，有一人飛身來救，那時我身受重傷，他……他也向你這樣，將我負在背上，然後往前一直跑，一直跑……我不會感到疼痛，隻會感到快活……”

    莫誌明想起自己兩次背著她逃命，便道：“那你是夢想成真了？”

    玉凝碧搖搖頭，道：“沒有……”

    莫誌明道：“為什麽？我不是背了你兩次麽？”

    玉凝碧笑道：“我說了你不許生氣！”

    莫誌明道：“我不生氣。”

    玉凝碧道：“我想象中那人，風流倜儻，修為精深……你長得就太也難看，修為也低，跟我想的一點兒都不一樣！”

    莫誌明聽了，便不作聲。玉凝碧嗔道：“明明說了不生氣……”

    莫誌明歎道：“我沒生氣。”

    玉凝碧道：“不生氣幹嘛不說話？”

    莫誌明無可回答，隻好又不出聲。

    玉凝碧歎道：“看吧，你還是生氣了……”又幽幽道：“薩師叔這掌好厲害，將我心脈完全震碎了，莫師弟，你說還能治……”還沒說完，忽然又噴出一口鮮血，就此昏迷過去，不省人事。

    莫誌明連忙停下，落在一片林子裏，將玉凝碧放在自己懷裏，輕聲喊道：“玉師姊，玉師姊！”

    過了好些時，玉凝碧悠悠醒來，眼中神色迷茫，問道：“莫師弟，咱們是在哪裏？”

    莫誌明見她出氣多入氣少，又是擔憂，又是難過，便道：“我也不知是哪裏……”

    玉凝碧也知自己將不久於人世，心中極為害怕，問道：“莫師弟，你說人死了是怎麽回事？就再也睜不開眼了是麽？會有無常小鬼來捉我麽？”

    莫誌明再也忍耐不住，淚水直往下流，哽咽道：“不會的，你這樣漂亮，他們舍不得。”

    玉凝碧聽了，很是開心，道：“我很漂亮麽？你真這麽以為？”

    莫誌明用力點頭，道：“不僅是我，凡是神霄派弟子，哪個不說玉師姊姿顏姝麗，傾國傾城？”

    玉凝碧忽然眼睛一紅，哭了出來，問道：“那你為什麽總是不理我？”

    莫誌明愕然道：“我幾時不理你？”

    玉凝碧道：“從豐都山回來，你總不來看我，大比之時，我跟你說話，你也愛理不理……”又恨恨道：“你就是不理我，就是不理我！”

    莫誌明忽然記起，宗門大比之時，玉凝碧乜斜著眼問自己，“憑你這點修為，也想和費仲一決高低？”心中恍然明白，原來玉師姊不是譏諷自己，而是在跟自己說話，可是自己隻以為那是調侃，並沒想到這裏，一時喃喃道：“我不知道……”

    玉凝碧道：“你不知道什……什麽……咳……咳……”說著，便劇烈咳嗽起來，愈咳愈是劇烈，攤開手掌看時，都是血跡。

    莫誌明忙道：“玉師姊，你睡會吧。”

    玉凝碧強道：“我不要睡！”

    莫誌明來了氣，嚴厲道：“睡一會！”

    玉凝碧見莫誌明臉上滿是焦急之色，忽然很是開心，便閉上眼眸。然而她哪裏睡得著？隻好低聲哼起歌來，婉轉悠揚，極為動聽。

    莫誌明一怔，覺得調子好熟，仔細一想，才記起第一次背著她時，她哼的也是這首歌，隻是當時隻顧逃命，並沒聽得清楚。此時凝神細聽，才分辨出歌詞：

    雪花兒白，臘梅香

    三更舊池塘

    北風吹來頻嗬手

    誰人畏嚴霜

    柳芽兒細，歲月長

    出門送情郎

    情郎已在關山外

    不見妾斷腸

    唱了一會兒，玉凝碧忽然哼了一聲，神情痛楚，臉上原本毫無血色，此時卻殷紅一片。

    莫誌明知道這是回光返照，大驚道：“玉師姊，怎麽了？”

    玉凝碧道：“莫師弟，我……我胸口好痛……”

    莫誌明道：“我來給你運些精氣。”將她身子扶起，雙掌抵住她背，運起神霄內丹法，精氣自丹田而入膻中，沿手臂而入玉凝碧氣海，然而運了些時，玉凝碧身子卻軟軟地倒了下去。他連忙又扶住她。

    玉凝碧歎道：“莫師弟，不成啦，我快死了……”

    莫誌明哽咽道：“別說傻話，不會的，你歇一歇也就好了。”

    玉凝碧搖搖頭，道：“莫師弟，我有一句話要跟你說，你不許……不許笑話我……”又道：“我如不說，就再也沒……沒機會了。”

    莫誌明道：“你說……”

    玉凝碧睜開眼睛，仔細看著莫誌明，道：“莫師弟，自從豐都山回來，我心裏總會……”頓了頓，才道：“總會想起你，想起咱們倆在洞裏住了十年，想起你每日練功，我就在旁邊看著你，就像現在一樣……有時我覺得自己太奇怪，你長得既不好看，修為也不高，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樣，我幹嘛要想你？可是……可是我總會……總會想起你……”

    莫誌明肝腸寸斷，熱淚如雨，忍不住別過頭。

    玉凝碧用手扶住他臉，問道：“你……你想不想我？”眼中露出希冀神色。

    莫誌明回想這一月來，每當靜夜之時，自己心中確會閃過玉凝碧影子，但自己隻是想著魂訣，想著怎樣打敗費仲，想著怎樣在宗門大比上揚名，——自己刻意忘掉這影子。

    玉凝碧見莫誌明遲遲沒言語，會錯了意，眼中頓時黯然，輕聲道：“我知道了……”說完後，頭往下垂，手臂也落了下來。

    莫誌明大驚，搖了搖玉凝碧肩膀，喊道：“玉師姊，玉師姊？”搖得愈來愈劇烈，然而玉凝碧總不醒轉，於是更大聲喊：“玉師姊，玉師姊！”可是她不會再醒來。

    天愈來愈暗，陡然間電閃雷鳴，瓢潑大雨傾盆而下。雨水將玉凝碧衣衫上血漬暈染開來，宛如玫瑰，極為豔麗。莫誌明呆若木雞，隻覺悲傷滔滔而來，眼中淚水便滾滾而下。大風漸緊，吹得雨水肆意飄蕩，林子裏一片朦朧。他幡然醒悟，忍不住大聲回答：“玉師姊，我想的，我時時想的！”隨即嚎啕大哭，不能自抑。

    然而玉凝碧不會再聽見，——永遠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