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無關一片片葉子，深淺、綠褐、黃赤、大小、厚薄、光茸，一個個沙場大點兵似得布列開來。

    鬱無關一如統帥模樣，閉目入神，側耳傾聽。

    “嗯，第二排第三葉一勇無前，可為將也！好，第六排第九葉、第十葉、第十五葉卻輸了一籌，當為牙將，嗬嗬，第一排第五葉，退而有容，氣象恢弘，豈可不為君乎？惜在偏激，當用第六排第七葉，第十一葉為輔，如此方得厚重。”

    “嗚？”鬱無關忽然一陣搖頭，柳眉輕挑，咦的一聲道，“怎的反倒厚重有餘而青陽不足？”

    鬱無關食指輕輕點動石桌，丁丁的節律聲中悠然入觀，忽然啊的一聲喜道：“君有長者輔翼，豈可無智者為佐？智者輕佻，無德而浮，我獨用其詭，非第四排第一葉，第五排第二十三葉誰能當其任乎？”

    “如此陰陽相得，渾然一體，如何又嫌不足？”鬱無關入神聆聽，忽然啪的雙掌一拍，已輕笑出聲道，“國雖全，不可閉門造車，當得通達機變之士為使，通好於列國之間，嗯，第六排第二葉，第十七葉、第八排第四葉，第二十一排第十六葉恰可為四方使者也。”

    鬱無關點頭微笑：“國家內外，金甌無缺，野老逸民亦當笑談高論，指點江山兮，第十七排第八葉狂音畢現，第十一排第十九葉孤音突出，第十六排第二葉寡音低鳴，第二排第二十三葉倔音不伏皆又有清音繚繞，鬱無關恭請諸士出山，壯觀江湖聲色。”

    鬱無關點檢提調，一一納諸葉歸於一統杯中，凝聽靜思，或罷黜之，或挫折之，或消減之，或增厚之，細細的調和陰陽微妙之道。

    耳聽杯中群音和鳴，漸趨漸靜，漸至大音希聲，杳然無聞而處處餘韻無窮時才陡然喜上眉梢呀的一聲拍手道：“道矣！”

    為湯九沸，滾滾天上水一衝而下，嘩的一聲，天時地利一瞬盡趨妙境，鬱無關深深提氣一吸，竟再也不願意睜開雙眼，這味，這聲，至靜至融，朦朧欲滴，一絲絲一毫毫，消融了鬱無關身體的邊界，將她的身軀化作流體，緩緩擁托，汩汩汨汨，浩浩湯湯，無聲無息間似乎於天地宇宙無邊無垠之海融作了一體，化成了一團。

    “天即是我，我即是天，無我也無天，哪有彼此分？”鬱無關悠然中精神，身體已完全的消融於一，膨脹擴大，衝塞天地，欲盈似溢。

    “隻是，”鬱無關忽然睜開眼睛，“畢竟太過刻意，似乎少了一絲天道契機，一個微妙引子？”

    鬱無關柳眉微蹙，芊芊玉指一下彈動額頭，忽然嘻的一笑：“無用之用，天道又豈用遠求？有請泥燒餅，嗬嗬。”

    鬱無關取來泥燒餅墊在瓷杯下，這醜的要命的燒餅，美的出塵的瓷杯穩穩居於其上，可偏偏就將這杯清茶推至了極巔，似有若無，似缺非缺，宛然天意，莫不可尋，卻偏偏又無處不在。

    “好茶！”鬱無關會心一讚，仰頭引頸細品，汩汩間，複又何說？

    咕嘟！一聲重重的口水聲卻偏偏打破了這無窮的靜美，鬱無關一睜眼，卻嚇了一跳，白發無愁、兵王丁醜、丙醜，一個個瞪大了眼睛，想要吃人似得狠狠瞪著自己。

    “幹嘛？”鬱無關飄飄一躍，已直飛落出數丈開外。咦，這身手，簡直！鬱無關驚奇的打量著自己的雙手，怎麽可能？

    可不等鬱無關來問，丙醜三人已經凶神餓狼一般直搶向了那杯殘茶。

    “我的，我先拿到的！”丙醜首先大叫。

    “才不是，明明在我手裏！”白發無愁一個指頭用力死死地勾住了茶杯不放。

    “你們都讓開，我已經吃到了！”兵王丁醜連著丙醜、無愁的手指，一口吞在了嘴裏。

    “豈有此理，你個笨蛋，快張嘴！”丙醜、白發無愁一起大叫。

    “嗚嗚！”兵王丁醜緊緊閉嘴不放，喉嚨用力下咽，竟然似乎是要把丙醜、無愁也順便整個吞下去似得。

    “再不放手，我打了！”丙醜氣急敗壞，手掌精神力催動，一個碩大絕倫的掌印已浮現在了兵王丁醜頭頂。

    “嗚嗚！”兵王丁醜更加用力了一倍。

    “哎呀，這混蛋真的咬我！”白發無愁、丙醜不得不放手跳開了。

    兵王丁醜嘴巴仍舊不敢輕鬆一下，哢擦哢擦，連杯帶茶葉統統的嚼碎生生直咽了下去。

    “我去！”鬱無關看的目瞪口呆，張口結舌，“這位才是大神啊！”

    兵王丁醜肚腹顫動不已，一經咽下，就立刻盤腿坐下，長長深吸一口氣，縱聲拚命吼道：“天道昆侖，我來了！”一霎那間，寂靜無聲，居然就這樣活生生的入定了。

    鬱無關此時才眨巴眨巴眼睛，手指顫抖的指著兵王丁醜道：“這，這，做什麽，隻是區區一杯茶而已啊，好喝的話我再泡給你們啊！”

    丙醜痛惜的完全說不出話來，隻是用腦袋彭彭的撞著石桌。哢擦一聲，百年的大青石桌案竟半中直裂開來。

    白發無愁使勁撓著滿頭白發，一把把的生生拽了下來，半晌才發瘋的大聲叫道：“再泡！再泡千杯萬盞，也絕非被兵王丁醜吞下的那一杯了，絕對不是了！”

    鬱無關隻好笑道：“也差不多啦。”

    “差得太遠，完全無法相提並論！”白發無愁大聲狂叫，一雙眼睛血紅一樣的猙獰可怖，“十年悟道，無心至作，天下絕倫，舉世無雙，姑娘師傅就算境界再高十倍，也絕不可能抵得過這天地間第一杯清茶半分的！”

    “你，你的樣子！”鬱無關連連後退數步，仍舊無法直視，這樣一雙野獸般瘋狂的眼睛也會是白發無愁的嗎？

    白發無愁一下癱倒在地，呼呼的喘著粗氣顫聲低泣起來：“求姑娘師傅贖罪，我，我幾乎入魔了，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你，你先起來啊，生氣嘛，是人就難免的。”鬱無關仍舊不敢靠近白發無愁，似乎，隱隱的已完全無法認識白發無愁了。這樣瘋狂的無愁，還是那個為了自己一張胡亂畫的草圖就拚盡滿頭白發一連建出二十八座神塔的戊醜嗎？

    “不，不是！”白發無愁哽咽的聲音更大起來，“我百年道心受損，混沌鑿眼，已然再無法入靜了。”

    “不會的啦，我，我們都會幫你的！慢慢修來就是，世事又豈可絕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