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程牽牽神情恍惚，紅袖勸道：“姐姐不必難過，說不定飛西哥哥還在人世。”程牽牽搖搖頭。她哀怨地道：“他已經死了。我昨天又做夢，夢見了他，他一身血跡，仿佛一個孤魂野鬼，在清風寨的寨門一帶遊蕩。”

    程牽牽去過清風寨，對那地方記憶猶新。

    紅袖默然，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同是女人，突然間她感到，這個叫程牽牽的花魁，對她的愛情有著一種超越尋常的偏執。這對她而言，是好事還是壞事？女人隻相信自己的感覺，能一眼能看中自己可以依托終身的男人。比如說唐朝的步非煙，為情所困，同樣為情而死。留下的，不過是令人扼腕歎息的人間絕唱。

    程牽牽幽幽地道：“紅袖，幫我雇傭四位腳夫，和一輛馬車。我要去清風寨一趟。”

    紅袖吃驚地道：“清風寨估計成為一片廢墟，姐姐為何還要去那傷心之地？”

    程牽牽悲傷地道：“最近數日，我老夢見飛西哥哥，他老在那地方遊蕩。我想去替他收屍，然後將他入土為安。他一生作惡太多，殺了不少無辜之人，落得個死無葬身之地，也是可憐。”淚水潺潺，順著嬌嫩的臉龐流下，一副梨花帶雨，淒楚可憐的模樣。

    紅袖愕然。不過她見程牽牽沒有殉情的意思，就滿口答應。她在外麵雇了腳夫和馬車。次日一早，程牽牽將買好的紙錢、紙剪的金銀元寶等祭奠之物搬上馬車。她一身素裝，用陳舊的鬥笠遮蓋著臉龐，纖腰一抖，鑽進了馬車。

    一行人出了城，朝清風寨趕去。

    一路顛簸數日，漸漸來到清風寨山腳下。山路太陡，馬車無法上山。腳夫隻好吩咐程牽牽下車。程牽牽沉默不語，款款下了馬車。朝上麵的寨子觀望。一股濃濃的血腥味兒撲麵而來。程牽牽不由得緊捂鼻子。清風寨這一帶，雖然硝煙散盡，但處處都是一堆堆森森白骨，廢舊的殘刀斷劍，和深埋在塵土中的土炮和一些輜重。尤其是地上一層層褐色的塵土，全是當初的鮮血染紅的，可見當初戰鬥是多麽的激烈。

    程牽牽內心痛楚，踉蹌著奔進山寨。

    沿途全是廢墟，和一具具觸目驚心的屍骸。

    蒼鷺在空中盤旋著，尋找著那些還沒有腐爛的軀體。它們亢奮的嘶叫，在清風寨上空回蕩著。讓人無端地感到一陣害怕。曾經熱鬧非凡的清風寨，除了能聽見蒼鷺的啼叫之外，幾乎聽不見任何聲響，完全是一個死氣沉沉的世界。回想當初，奉楊珍西之命，來山寨勸降這幫土匪時，清風寨人來人往，馬蹄得得，揚起的塵土飄揚在半空，宛如一群歡快的鳥兒撲麵而來。而如今，陰氣纏繞，孤魂野鬼飄蕩。曾經的世外桃源，淪落為一個生人不敢涉足的死亡之地。

    一切物是人非，滄海桑田。

    程牽牽哭倒在地，哭得哀怨，哭得淒楚。她在哀悼自己遠去的鬼手刀。是這個彪悍且又匪氣十足的男人，讓她在塵世中體會到了一種刻骨銘心的愛，一種永世難忘的恨，和一種刮骨剔肉般的痛。可是現在，這個叫鬼手刀的男人，徹底離開了她，他的魂魄飄蕩在上空，也許隻能遠遠地觀望著她。

    陰陽相隔。

    程牽牽哭了半時辰。許久，她才睜開婆娑的淚眼，將目光瞥向四周那堆堆散發著惡臭的屍骸。鬼手刀死在這裏，死了之後，無人替他拾屍。程牽牽止了淚，大著膽，翻開著一具具屍骸，試圖從那具具屍骸的身上，能找到鬼手刀身上的某種印記，或者一些隨身之物，比如他擅用的長刀。但一切都是徒勞。一萬多具屍骸上麵，密密麻麻地爬滿了螞蟻，根本無法辨認出當初的模樣。

    腳夫們走了過來，將祭奠之物搬下馬車。程牽牽踉蹌著奔過去，將祭奠之物點燃。程牽牽邊燒邊泣道：“幾位兄弟，你們請回吧。”她從身上掏出一袋子銀子，遞給腳夫們。腳夫們吃了一驚。一位腳夫拱手道：“姑娘，難道你不願意隨我們回去嗎？”

    程牽牽泣道：“你們先回吧，我在這裏陪伴飛西哥哥一段時間。”

    腳夫們更加愕然。

    “路途遙遠，沿途都是土匪強人出沒，難道姑娘就不怕他們嗎？”一位腳夫好心勸道。他手指清風寨，愛莫能助地道：“官兵攻寨，少說這裏死了兩萬多人。到處都是鬼魂。姑娘，跟我們一起回去吧。”

    程牽牽淚流滿麵，恍惚地搖搖頭。

    腳夫們見她態度如此堅決，隻好怏怏離去。

    程牽牽跪在地上，虔誠地朝著寨門那方向磕了三個響頭。她語無倫次地道：“飛西哥哥，他們都說你葬身在寨門後麵。可憐死了都無法替你收屍。牽牽甚感慚愧。哥哥出征之前，信誓旦旦地道，要帶著牽牽遠走高飛，難道這就是你想要的結局？”

    淚水潺潺而下。

    “當初，你在塞外營救了牽牽，曾經發誓要保護牽牽一輩子。為何你後來逃到關內，在山神廟作惡shā rén？難道你不知道，牽牽聽說你在山神廟作惡，一路漂泊來洛陽，不惜屈身在風塵場所，倚窗賣笑，度日如年。為的隻是，尋到你的身影，欲與你比翼雙飛，成為人間一對鴛鴦。”

    天地悠悠，山川頓首。

    似乎在替程牽牽哀悼遠去的男人。

    “為了營救你出獄，牽牽答應楊大人，不惜冒著生死，來到清風寨找那個該死的慕容羽，勸降他們歸順楊大人。雖然目的沒有達到，但你的小命還是保住了。雖然我在楊大rén miàn前保住你的小命，但根本無法阻止你隨楊大人出征。”程牽牽哭成淚人，邊哭邊訴。

    夜色漸漸暗了下來。

    程牽牽又磕了幾個頭，繼續泣道：“奴家將性命交給你，將一生的幸福交給你，為何月下老人如此殘忍地棒打鴛鴦，讓奴家一腔癡情付諸東海？奴家還有何麵目活在天地之間？”她徐徐起身，從身上解下一條白練，走到一棵大樹下麵，將白練懸掛在樹杈上，打了一個死結。她雙腳一踮，脖子就死死地套在白練上。

    一種噬心的疼痛襲來。

    程牽牽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就昏迷過去。

    ……

    遠處，奔過來四五位漢子。他們隔老遠瞧見了一堆篝火，內心詫異。奔了過來，瞧見一位素裝女子在大樹下麵欲尋短見。內心大驚。他們飛快地奔過來，解下昏迷過去的程牽牽。一個漢子一摸鼻翼，不由得一陣驚呼：“猴哥，這女的居然還沒死。不過她好麵熟。”

    這夥漢子們，不是別人，卻是從清風寨突圍出來的土匪們。領頭的，是清風寨的小猴子。慕容羽他們從清風寨突圍出來後，並沒有逃遠，躲藏在附近。等官兵們撤退後，慕容羽派小猴子回山寨，一方麵祭奠那些死去的兄弟們，另一方麵打算將離開山寨前埋的一些金銀財富挖出來，以備日後資用。小猴子他們趕到山寨，正好遇見了尋短見的程牽牽。

    小猴子喝道：“把她橫放在馬背上。我們先上山。”

    眾人聽了，將程牽牽橫放馬背，隨小猴子來到山寨。匆匆挖了一些埋好的金銀細軟，纏在身上。眾人下了山，飛快地朝慕容羽他們的藏身之處奔去。奔了七八個時辰。程牽牽幽幽蘇醒過來，見自己被橫放在馬背，內心詫異，忖道，自己難道死了？正被傳說中的黑白無常運至陰間？

    耳邊傳來一個聲音。“她是誰？”

    “不知道她的身份。我們趕到寨子門口時，她在尋短見。見她長得不錯，就把她救了下來，帶了過來。”

    “這麽多兄弟都吃不飽，怎麽還帶個累贅過來？”一個沮喪的聲音傳來。那聲音好曾熟悉。程牽牽睜開眼睛，瞥了過去。天啦，居然是那個該挨千刀的慕容羽。程牽牽掙紮著，不顧一切地罵著：“慕容羽，你這個土匪，是你殺死了鬼手刀！”

    慕容羽吃了一驚。

    人們紛紛圍了上來，好奇地打量著程牽牽。

    小猴子將程牽牽從馬背解了下來。

    慕容羽尋目望去，眼前這個俏麗的姑娘，不是別人，居然是上次那個替楊珍西勸降的程牽牽。他不由得火冒三丈，大喝道：“你來這裏幹嗎？”

    程牽牽憤怒地道：“我的男人鬼手刀，就是被你們處決的。”她掙紮著奔過去，冷不防抽出一位漢子腰側的長刀，惡狠狠地撲向慕容羽。慕容羽朝側翼一閃，忿忿地道：“他帶人進攻清風寨，殺了我們近萬名兄弟，我看他是死一百次，都是活該。”

    程牽牽氣極，揮刀砍向慕容羽。慕容羽朝後麵避開，輕易奪下程牽牽的長刀，一把投擲在地上，輕蔑地道：“鬼手刀這個家夥，甘為官府的鷹犬，居然是你的男人。我看你簡直就是瘋了。”

    人群爆發出一陣大笑。

    土匪們一擁而上，抓住程牽牽，簇擁到慕容羽跟前。慕容羽冷冷地道：“放了她，讓她走。”

    眾人鬆了手。

    程牽牽羞慚難當，不顧一切地央求道：“慕容羽，有種你殺了我，反正我不想活了。你殺了我吧。”

    慕容羽正要回答，背後有位漢子奔過來，稟告道：“大當家，距這兩裏處，發現一對官兵。不知道是路過這裏，還是發現了我們的蹤跡？”

    慕容羽喝道：“我們火速離開這裏。”

    眾人紛紛上馬，朝樹林密處逃去。慕容羽斷後，見程牽牽憤怒地盯著自己，內心終究不忍，他喝道：“來吧，隨我們一起走。如果被官兵發現了，你就要成為他們的俘虜。”說完，慕容羽奔過去，抓起程牽牽，飛身上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