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活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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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眼眶裏盈滿了淚水。十五年來,母親每次總回憶到這段往事為止,從來沒有揭開過那個晚上發生的一切。那個晚上發生的一切,就像一枚深埋於地下的炸彈,母親生怕一觸碰就會把她炸得粉身碎骨。但就是僅僅回憶到這段往事,母親也總是淚流滿麵,淚濕衣巾;但就是不敢回憶的那個傍晚,卻整整折磨了母親十五年!十五年來,她無時無刻不自責著自己的錯,不念著阿二的好:倘若不是因為她,倘若她沒有在那個時候見紅流血了,阿二、阿毛爺爺和外婆,說不定都還好好她活著……
“後來呢?”兒子問。
“我……說不下去……”看著兒子一臉稚氣的臉龐,母親眼淚大滴大滴往下流。
“我長大後一定要像阿爸。”兒子安慰母親。
“你阿爸、爺爺、外婆本來是可以不死的,都是因為……”
兒子把頭靠在母親膝蓋上,用手拍著母親小腿。母親鼓足勇氣,揭開了那個傍晚讓她不堪回首的往事——
rì běn鬼子是從杭州灣金絲娘橋南的海口邊上的岸,他們身穿huáng sè軍裝,頭戴耷拉著兩隻耳朵的黃帽子,全副武裝從金絲娘橋殺上了岸,像一群烏鴉飛到古家村。當時,村裏身強力壯的男人都逃了,爺爺、外婆也讓你阿爸快點逃,能逃多遠逃多遠。可當時你已經開始在姆媽我肚子裏亂躥了,你阿爸就是不肯甩下我們一個人逃。能逃到哪裏?能投靠誰?到哪還不都是東躲西藏,唯恐被抓被殺?你父親用三個問號回絕了你爺爺和外婆讓他出逃的主意。
“與其東躲西葳,不如在家待著,死也要死在家裏,死也要全家死在一塊。”你阿爸斬釘截鐵地說。
就在全家人打定主意留在家裏時,你阿爸的好朋友陶明觀衝了進來,他拉起你阿爸的手就跑,“快點吧,再不逃就來不及了,聽說rì běn鬼子到虹霓了。”
“能逃哪裏去?要逃全家人一起逃。我一個人逃了,誌英怎麽辦?爸媽怎麽辦?”你阿爸問明觀。
“不曉得,反正逃了再說。”明觀說。
“不逃,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你阿爸說。
“逃吧,一家人一起逃。”我吃力地說。
“你跑得動?萬一在路上生了,怎麽辦?”你阿爸扯起嗓子問。
就這樣,你阿爸沒有逃,一家人全部待在家裏。那是一個月圓的晚上,空氣中沒有一點風的影子,天空很遠很亮,星星像往常一樣眨著眼睛,鬼子酒足飯飽後,把全村的男人集中在了古橫橋堍南邊的泥場上,你阿爸、你爺爺去了,我和你奶奶躲在屋後竹林下的狗窩內沒有去。本來你阿爸也可以躲起來的,你爺爺不讓他去,可你爺爺把我和你阿爸塞進狗窩後說了句“萬一回不來了好好照顧誌英”的話後走了。狗窩太小,藏不進全家人,你阿爸說讓你爺爺藏起來,他去,他還說,沒有你爺爺,就沒有他和我肚子裏的孩子,就是你。就這樣,他們二個男人來到了泥場。到那邊的時候,村裏留下來沒逃走的男人都在,但沒有多少人,地主明順家的兩個兒子、你阿爸、你爺爺擠在一起,這些天殺的rì běn人,他們吃的是村裏農民養的雞,喝的是村裏農民釀的酒,他們用一根長長的繩子把你阿爸他們手係在一起,然後亮著明晃晃的cì dāo哇啦哇啦說著一通沒人聽得懂的鬼話,而此時,另一邦鬼子不知從哪裏抓來好幾百個身強力壯的村民,大概是逃難路上被鬼子發現後抓來的,或者是被他們活捉的解放軍戰士,他們抓來後,開始在北河漊橋邊挖坑,那肯定是一個讓人心寒的坑,他們要把這些人活埋!可憐的你阿爸你爺爺,還沒來得及聽你第一聲啼哭看你第一次微笑就和這些人一起,被活埋進了土裏。子夜時分,rì běn鬼子心滿意足樂哉悠哉地撤了、滾了、溜了。我和你外婆從狗窩裏爬了出來後,已經顧不上哭啊哭著顛啊顛著跑到坑邊,一隻隻破舊的草鞋布鞋三三兩兩散落在路邊在溝邊,在月光照映下訴說著悲慘的經過,我們哭啊哭著刨啊刨著泥土,我們的手指都紅了,手指上的肉都爛了,我們的聲音都嘶啞了,我們已經發不出一點聲音了……”
說到這兒,母親已經泣不成聲了。從小到大,阿毛還沒有見過母親這麽傷心地大哭過。母親的哭聲像冬天裏寒號鳥的哀鳴聲,讓阿毛的心抖動得厲害,他把母親遮住臉龐的手拉下來,用手心揩著母親眼眶的淚水:“姆媽,我長大了,要和阿爸一樣做個勇敢不怕死的人。”
“我……對不起你阿爸和爺爺……”母親開始嚎啕大哭起來。
“姆媽,我以後肯定聽你話。”
“阿毛,苦命的孩子,你為啥不睜開眼投胎到別家,為啥要投胎在咱家?”母親撫摸著兒子細細的右腿,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姆媽對不住你,姆媽沒能治好你的腿。”
阿毛站起來,拄著拐杖,像大人一樣走著正步:“姆媽,你看,我走得好不好?”
“好!”母親終於破涕為笑。眼前的兒子,阿二留下的唯一血脈,和阿二一樣,長著挺鼻梁大眼睛濃眉尖,雖然腳蹺了,但至少好好地活著,將來還要為古家傳宗接代,延續香火呢。現在還有啥比兒子長大後娶妻生子更重要的?沒有了。母親揩幹眼淚,牽起兒子的手,在房間裏來回地走著。
肩上擔子還很重,兒子蹺了腳,娶個媳婦難度肯定不小,但難度再大,做母親的也一定要為他辦成這件事,否則,將來怎麽有臉麵對死去的阿二和各位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