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伴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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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還是吵架了,原因很簡單,到醫院去檢查一下身體,看看究竟是誰的原因導致半年多時間沒懷上孩子。

    那天晚上,阿毛根本沒想到水珍會踢翻水盆,並濺濕他的布鞋,所以,當他把水溫適中的半水盆水放在水珍腳前時,沒有站起來,而是蹲在水盆前,想給她脫鞋子。以前都是水珍自己脫的鞋,由於要商量檢查身體的事,阿毛想給她脫鞋子,並說出了去縣城醫院檢查身體的建議。水珍馬上板起臉,還伸起腳,不讓他脫鞋。

    “就是去查一下,看看到底是誰的問題。”他仍蹲在水盆邊,抬起頭笑著說。

    “你想的主意?”她不高興。

    “不是,姆媽出的。”

    “不去。”她回答得很幹脆。

    “姆媽不是急著抱孫子嘛!”他臉上仍堆著笑容。

    “我會有啥問題!”水珍用腳尖用力蹬了一下盆沿。

    毫無阿備的阿毛,把大腳趾往上拱起,用手摸著濕透的布鞋麵,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你怎麽啦?發介大的火!”

    水珍自知理虧,一副可憐的神情看著阿毛,用很輕的聲音回答:“我沒發火,我就是不想去。”她看看自己的鞋麵,又看看阿毛的鞋麵,然後慢慢地脫下洋襪,彎下腰把水盆拉回到腳邊,水盆裏僅剩下一丁點水了。

    阿毛站起身,把寫字台邊的長凳端到水珍前,坐在她對麵,問:“你是不是認為我有問題?”

    “我……沒有這樣想。”

    “你是不是不想要孩子?”

    水珍看著生氣的阿毛,搖搖頭。

    “你是不是討厭我了?”阿毛繼續問。

    水珍仍沒有回答,隻是搖頭。

    “那你生這麽大的氣幹嗎?”阿毛把凳子往前挪了一步,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水珍。

    水珍低下頭,手心在大腿上拍兩下後,等待阿毛給她脫洋襪洗腳。幾秒鍾過去了,阿毛端坐在長凳上沒動。她把腳探入水盆裏,心想,我都主動把腳伸進水盆了,你總會看出我的意思吧。可誰知,他的蹺腳男人阿毛,用一種陌生的,她從沒見過的眼神看了她幾秒後,站起來踱到房門邊。

    寫字台上的煤油燈越來越微弱,燈芯上挺起的燒黑的燈花,像兩隻蒼蠅的眼睛,發著亮晶晶的紅光。她想叫阿毛不要走,可一出口卻變了味,道歉的意思變成了生硬的拒絕:

    “反正我不去”。

    很顯然,這句話加快了阿毛開門的速度。阿毛頭出不回,拉開門閂,大踏步地跨出了房門。在跨出房門的那一刻,他冰冷的聲音傳到了她耳朵:“你不去,我也不去,我正常著。”

    這是水珍自嫁給阿毛以來第一次給自己洗的腳。

    水盆裏的水涼了,水珍在盆裏晃蕩雙腳。洗腳布掛在門後,伸手夠不著,她無奈地把雙腳擱在盆沿上,等待差不多凝固的空氣把往下滴水的兩腳風幹。

    在等待兩腳風幹的時間裏,水珍側耳傾聽著門外的動靜。她聽到了屋門被拉開時“嘎吱”聲,聽到了拐杖滑過門檻時的“嚓嚓”聲,也聽到了拐杖底部的鐵帽磕在屋廊石頭上的“啪噠”聲。阿毛出門了,他是真生氣了。為啥要生這麽大的氣,難道就為了我不肯檢查身體,至於嗎?剛才自己推開水盆,動作是有點大,但就不能原諒一下,更何況我已經把腳伸進水盆,說明已經認錯了。還有,我每個月來例假的,說明我每個月都排卵了,能不正常嗎?要說為啥還沒懷上,肯定是阿毛你的問題。即使你沒問題,我們兩人都正常,生孩子也不是今天種了明天就發芽的事,需要時間和機會的,社會上結婚三四年後才生孩子的,或者以為生不出,領養一個後生出來的夫妻多的是,我們結婚不到一年,你急啥?你越急,你越生氣,說明你心裏發虛,說明說明你有問題。

    水珍哪裏知道,現在比起急著要孩子的事,阿毛心裏還有一急,那就是害怕失去她。

    這段時間,阿毛已經感到她變了,沒有剛嫁過來時的順從聽話和溫柔體貼。剛嫁過來時,雖不好意思讓他洗腳,可還是坐在床沿上,把兩腳擱在冒著熱氣的盆沿,那時她看他的眼神裏都是柔情和蜜意,而他也樂意為她脫洋襪,把她光潔嫩滑的兩腳泡在溫水中,然後在他的腳掌或腳底摩挲和揉捏。她怕癢,有時會勾起腳掌,有時會把腳從他手裏掙脫後懸在半空,像兩隻想跳入水盆的小鬆鼠,而他仍會抓住她的腳踝,放入水中。她也跟姐姐照顧弟弟一樣,什麽事情想著他記著他——母親蒸個油蒸菜,她把菜心搛在他碗裏,母親煎個荷包蛋,她把蛋偷偷壓在他碗底。他不是喜歡吃菜心和荷包蛋,但他喜歡她這麽做,這說明她在乎他喜歡他,有什麽比這種在乎這種喜歡更讓他高興和滿足呢?現在她變了,眼神裏沒有了柔情蜜意,也不再搛菜心壓雞蛋了,他給她洗腳,她眼裏已經看不出微笑、幸福看和滿足了。這也無所謂,畢竟她是正常的女人,而自己是個蹺腳。可現在讓她去檢查身體,她竟然推開腳盆,她其實不是對腳盆不滿,她是對他不滿,她推開的也不是腳盆,她推開的其實是他這個人。他肯定嫌棄他了,她沒問題,讓他一個人去檢查,這不是明擺著說他有問題,她肚子沒大起來是他的問題,還有,孩子生下來後,她和他的夫妻關係算穩定了,她不去檢查,說明她現在不想生孩子,她是給自己留一條路呢,阿毛越想越氣,來到了橋東堍的老榆樹下。

    老榆樹已有三百多年的曆史了,樹幹粗壯,枝繁葉茂,兩個成年人張開手臂才能勉強圍住,撐開的枝丫像一朵巨型的蘑菇,為古家村民遮風擋雨。阿毛記憶猶新的是,小時候,他和陶富文、古良平等幾個夥伴經常在老榆樹下打玻璃彈珠。泥地上挖三個小孔,每個小孔相距2米,每人手上兩個彈珠,看誰先把彈珠打入泥洞。他們學著解放軍叔叔打步槍的姿勢,趴在地上,鉤起右手食指,把玻璃彈珠夾在食指上,用拇指作扣動玻璃彈珠的板機。每次,都是阿毛最後一個將彈珠擊入泥洞,阿毛高聳的鼻梁,總被陶富文、良平刮得紅紅的。這樣的回憶自他患上小兒麻痹症後戛然而止。那場大病讓他右腳肌肉萎縮的同時,也讓他的玩伴遠離了他,他們甚至把他看成怪物,不再和他打彈珠。母親說那時醫院裏患小兒麻痹症導致蹺腳的人很多,但古家村就他一個,他是隊裏唯一的一個蹺腳。他不明白,為什麽偏偏讓他患上了這病,為什麽他的童年裏就不能繼續有歡樂有笑聲?有時,看到陶富文、良平他們在老榆樹下玩得盡興,他很想走進他們中間,哪怕就是在地上趴一秒鍾或者打上一個彈珠,他也滿足了,可強烈的自卑心成了他無法跨越的一堵牆,他隻能遠遠地坐在橋階上,看他們瘋看他們玩,那一刻的他,心裏充滿了嫉妒和仇恨,可除了把手伸在褲袋裏緊緊抓住彈珠不放,直到手心捏出汗,他還能有什麽辦法?沒有辦法的他在他們玩夠了離開了後,才獨自來到老榆樹下,在他們挖的洞裏打起一個人的彈珠遊戲。玩累了,他也不馬上回家,而是席地靠在樹幹上,把老榆樹當成了朋友,和它說著心裏話。慢慢地,他形成了一種習慣,凡是心中有高興或不高興的事情,他都會靠在樹幹上,把心中的喜悅、煩惱、不快一股腦兒和盤托出。他覺得,老榆樹是有靈性的,是最忠誠信賴的朋友,每次和它說話時,它都豎起耳朵,不發出一絲響聲,就連平時最愛“沙沙”發出響聲的樹葉,也停止晃動,安靜的像上學時坐在教室裏聚精會神聽老師講課的他。每次他說完後,風準時到來,樹葉準時發出“沙沙”的聲響,他會閉著眼睛,聆聽著熟悉的聲音。他和老榆樹的交流,就這樣在寂靜無聲和風吹樹葉聲中完成,每次交流完畢,他都有一種和老榆樹息息相通,休戚相關的感覺,覺得它分享了他的喜悅,分擔了他的煩惱。

    今天,他背靠樹幹,覺得很心酸,想想十個月前,他是懷著怎樣的好心情告訴老榆樹,他要結婚了,那天晚上氣溫雖然低,心卻滾燙的,他還在樹下點了兩根香煙,一根自己抽,一根立在地上給老榆樹抽,臨走時,他在樹枝上係了條紅布帶,他要讓老榆樹分享他的結婚大喜,他還和老榆樹約好了,下次來時帶上他孩子的紅雞蛋——那是怎樣一種好心情啊。可過了十個月——這天離上次來正好差十個月——他來卻是為生孩子的事訴苦的。他沒有和老榆樹轉彎抹角,直奔主題地細數了他對水珍的好。在講到水珍疏遠他以至於晚上推開水盆時,連著問老榆樹:

    “是不是我的氣量不夠大?”

    “水珍是不是心中有野男人了?”

    “野男人是不是陶富文?”

    阿毛閉上眼睛,聽風吹樹葉的聲音,極力回想和水珍恩愛的一個個細節,可腦子浮過的,全是水珍勾起腳尖,腳掌一抬一頂推水盆的動作,這個動作一遍遍地在腦海裏回話,越到後來越慢,越到後來越清晰,像diàn yǐng中的慢鏡頭,他還清楚地看到水珍推開木盆時臉上不屑一顧和自命不凡的表情。

    此時,風越來越小,樹葉也變得越來越安靜了。是水珍變心了,是老榆樹讓他回憶這情節的,水珍推木盆時的不屑一顧和自命不凡就是變心的證據,這是老榆樹給他的dá àn,畢竟水珍也傷老榆樹心了,因為老榆樹還等著吃紅雞蛋來呢,阿毛睜開眼睛,重新點燃兩根煙,一根夾在手上,一根立在地上,他吐著煙霧,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詢問老榆樹:

    “水珍為啥變心呢?”

    “我待她這麽好,她怎麽說變就變了呢?”

    細碎的兩點煙火,宛若星空下近在咫尺的兩顆星星。吐著煙霧的阿毛腦子裏思索著水珍變化的理由,但一根煙的功夫畢竟短暫,他找不到,或者更確切地說,老榆樹沒有給他水珍變心的原因。他站起來,給了老榆樹一個擁抱,然後拄起拐杖,昂首闊步往家裏趕。沒有理由就好辦,說明還來得及,他要馬上趕回家,把藏在心窩的話告訴水珍:

    “我最親愛的水珍,我阿毛是世界上最愛你的人,以後啥都聽你的,你不想去檢查身體,那就不去吧,反正以後你想怎麽辦就怎麽辦,你讓我朝東走,我也不向西邊走偏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