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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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間裏空無一人。

    水盆裏的水還在,位置移到床沿邊了。床上的被子角掀開了,床單像一張揉碎的廢紙,皺巴巴的,顯然人在上麵躺過,枕頭中間凹陷的痕跡也清晰明顯,水珍洗完腳後肯定在床上躺了一會兒。阿毛心跳驟然加速,水珍到現在沒回來,隻有兩種可能,找自己男人或者找野男人,自己回家的路上沒有看到她,水珍出去找的肯定不是他,那dá àn就是……阿毛兩眼死死盯著枕頭中間的凹痕,仿佛凹痕不是水珍留下的,是那個野男人留下的。

    凹痕怎麽可能是野男人留下的!

    水珍再大膽,也不會把野男人帶到床上,何況隔壁房間有母親!

    不過,阿毛在凹痕裏麵找到了一根頭發,很細的一根頭發。他拇指壓住食指,像鉗子般扣住那根細細的頭發,放在煤油燈前端詳,感覺上像是女人的頭發,男人頭發沒這麽細。他又從自己頭上拔下一根頭發,放在煤油燈前比較,是的,是女人的頭發,他的頭發比那根頭發粗多了。他盯著這兩根頭發看了很久,慢慢地,這兩根頭發幻化成了兩個人的身影,一個是苗條妖嬈的水珍,一個是一瘸一拐的他,而且苗條妖嬈的水珍身影一晃一晃,慢慢遠去,一瘸一拐的他的身影卻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他顧不上吹滅煤油燈,敲開母親房門,告訴母親,水珍不肯去檢查,水珍不知去哪了。

    母親想不到兒子兒媳為了她的提議吵架,更想不到媳婦竟然深夜一個人跑出去,兒子還不知道媳婦跑哪了。

    生孩子傳宗接代是大事,差不多一年時間了,兒媳肚子沒大起來,去縣裏醫院檢查一下,看看是誰的問題,這是做婆婆天經地議管的事情,看到兒子魂不守舍的樣子,母親心提到嗓子眼,耳朵裏也發出飛機的轟鳴聲了。阿毛把攥在指間的頭發在母親眼前揚了揚,說:“她肯定睡了一會兒,留下了這根頭發。”然後一五一十告訴母親,水珍不肯去檢查,把洗腳盆推開,盆裏的水全都濺在他腳上,他很生氣,就不給她洗腳,一個人出去散心,回來水珍就不見了,枕頭上留下了這根頭發。

    “有沒有拿走xiāng zǐ裏的衣服?”母親問。

    舌頭牙齒都有磕磕碰碰的時候,何況一起生活的小夫妻。母親想,要是媳婦沒有拿走xiāng zǐ裏的衣服,就不會走遠,說不定也出去散心了,要是拿走xiāng zǐ裏的衣服,事情就嚴重了,自己也成了拆散兒子兒媳婚姻的罪魁禍首了。母親的詢問讓阿毛感到事情的嚴重,顫抖著聲音問:

    “我沒看,她拿衣服幹嗎?”

    母親拉起兒子的手,穿過灶屋和門廳,來到東廂房。水珍的嫁妝,老式的木板箱放在五鬥櫥上,母親把凳子放在櫥前,她要把xiāng zǐ拿下來,打開看過後才放心。阿毛扔下拐杖,坐在凳子上不讓母親上去。這對可憐的母子,為了誰爬上凳子,誰把xiāng zǐ拿下來爭起來了,這是阿毛記憶中第一次和母親爭論:

    母親問:“你為啥把xiāng zǐ放在櫥上?”

    “水珍放的。”

    “把凳子給我,我上去拿xiāng zǐ。”

    “我上去。”

    “你一個腳爬上去拿?”

    “凳腳不平,xiāng zǐ又重,你摔下來怎麽辦?”

    “我兩個腳,比你一個腳強。”

    “哪有兒子讓母親摔下來的道理,要摔死也是先摔死兒子。”

    母親把手心堵住兒子嘴巴,責備兒子生了張烏鴉嘴,開口死閉口死的,又一次讓兒子往地上啐痰,踩幾下,算是把晦氣吐掉。阿毛往地上啐了一口痰後站起來用腳尖撚了幾下。煤油燈頭上的芯灰把微弱的燈光遮掩地快要熄滅了,影影綽綽的暗淡讓阿毛心生淒涼和心慌,一語成讖怎麽辦?水珍會不會一時想不開去死?當然不是摔死,而是其他的死——跳河死,上吊死,吃老鼠藥死,喝農藥死……他怪自己無端說了“死”字,這麽想著,他索性拿起拐杖,在幾乎看不清痰印的地方又捶了幾下。母親踏上凳子,伸手把櫥上的xiāng zǐ拿在手上。阿毛連忙接過xiāng zǐ,放在床上。

    xiāng zǐ裏,衣服疊得整整齊齊。

    水珍沒有拿走xiāng zǐ裏的衣服。

    母親的心落回了心髒,媳婦出去散個心而已。隻是這麽晚了,為啥還不回來?就問阿毛,要不要她出去找一下,雖然不知道去哪找媳婦,出去找總比在家等強,萬一找到了,媳婦說不定不會生氣他出的餿主意了。自兒子娶了這個媳婦後,她說話做事小心翼翼,唯一的願望就是媳婦盡早給她添個孫子。母親用手摸著阿毛手中的拐杖,說:

    “你等在家裏,我出去找她。”

    其實,看到xiāng zǐ裏的衣服,阿毛心裏想著二件事。第一件事他有把握,水珍肯定不會為檢查身體的事情去死;第二件事他沒把握,因為要是水珍去找他,現在肯定回來了,那她會去找誰?他一個大男人都怕走夜路,一個女人家不怕?所以,他真害怕起水珍找野男人了,正在痛苦糾結時,聽到了母親的話。當然不能讓母親去找水珍,萬一恰巧看到水珍和野男人在一起,要麵子的母親說不定一時想不開自尋短見不說,可能把水珍也逼上和他離婚的絕路!不能讓母親去,絕對不能讓母親去,阿毛皺起眉毛,歪起嘴角,回答:

    “我去找。”

    “那一起出去找,路上有個照應。”母親準備轉身回房間換衣服。剛才阿毛敲門後她來不及披棉襖,腳上也隻是穿著拖鞋。

    “你待在家裏,我去。”阿毛上前一步拉住母親的手。

    “她是你娘子,也是我媳婦。”

    “我是你兒子。”

    “你腳蹺。”

    “你年紀大,又是雞盲。”

    母子倆各說各的理,最後,還是阿毛屈服,同意母親和他一起出去找水珍,但母親必須牽著阿毛的胳膊走。倘若找到水珍,不管她在哪裏,都不能責備她,要在她麵前責備自己,母親自責不應該想出檢查身體的餿主意,阿毛要怪自己不給她洗腳,還一時衝動跑出去,害得你水珍深更半夜地出去找他。

    母子倆打著已經暗淡,基本照不出亮光的手電筒,在村口的路上來來回回地走了兩遍,就是沒有看到水珍的身影。兩人一路尋找,一路擔憂,一路心急,一路慌張,最後兩手空空地回家。

    家裏沒人,水珍還沒有回家。

    阿毛已經沒有了水珍不去尋死的自信,拉著母親的手來到石沱邊,想看看石沱上有沒有鞋子,河岸邊或者河裏有沒有擱著飄著屍體。母子倆又一次借著微弱的手電筒光,小心翼翼地沿著石沱往下走,幹滑的石沱上沒有鞋子,黑乎乎滿是淤泥的河岸邊沒有鞋子,寬闊的河麵上根本看不清有東西飄浮。憋屈了好久的母親,已經聽不進阿毛上岸回家的勸阻,坐在石頭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輕聲哀號起來,好像麵對的不是水麵,而是一具濕漉漉的屍體:

    “水珍寶,婆婆錯了,你這啥想不開呀。”

    “要死也是婆婆死呀。”

    “你不能死啊,水珍寶,古家的未來靠你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