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尷尬

字數:2796   加入書籤

A+A-




    水珍在壟溝邊站了很久,世界像是已經死去,沒有一點聲音和動靜,漫無邊際的黑夜,連同空氣中濃濃的濕氣,仿佛找到機會似的,急急地、慌亂地往下墜落,想人不知鬼不覺地把這個世界淹沒。水珍全身收縮,瑟瑟發抖,她想馬上回家,用溫水好好洗幹淨身體,但想著被打腫的臉頰,她不知怎麽向阿毛解釋原因。摸著有點燙也有點麻的臉頰,覺得自己成了冬天裏無家可歸的寒號鳥。她讀過寒號鳥的課文,這隻可憐的小鳥因為秋天時偷懶,沒有事先築好過冬的巢穴,在西北風中撲展著快要凍僵的翅膀,苦苦哀號“寒風凍死我”,最後孤寂地死去。她有家,但她從不往窩裏銜枝銜草,跟寒號鳥有什麽區別?想哭,卻哭不出來,她摸黑來到石沱,也許冰冷的河水可以讓臉頰消腫。現在惟一可以做的,就是盡快讓臉頰恢複原樣,不讓阿毛看出任何破綻。

    這一刻,她心生悲涼。

    時間就這麽巧合。水珍往臉上潑冷水消腫的這會兒,300米以外的石沱上,阿毛和母親對著河麵,一籌莫展地尋找著她。因沒有找到她的“屍體”,母子倆回到家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尋找她可能留下的“遺書”。

    這對母子全然忘記了水珍不識幾個字,幹不出文化人做的事,心驚肉跳中竟然都把水珍和文化人劃上了等號,或者說在母子倆眼裏,水珍就是一個明事理的文化人,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母子倆把抽屜、木櫥和鞋子的裏裏外外都搜羅一遍——三個抽屜全部拉開,東西全倒在寫字台上;木櫥裏的兩個小抽屜擱在床上,褲頭洋襪全部抖摟一遍;大概擔心“遺書”藏在床底下的鞋子裏,鞋墊全抽了出來,就連平時擱在馬桶邊放手紙的小木盒,也徹底清查了一遍,毛裏毛糙的手紙散落在馬桶蓋上;最顯眼的是一個阿司匹林的藥瓶,蓋子已經打開,幾片白色的小藥丸散落在床單上……

    正當母子倆討論要不要把xiāng zǐ裏的衣服重新翻出來理一遍時,水珍打開了房門。母親當然想不到媳婦會在房間裏淩亂不堪的時刻回來,當扭頭看到水珍立在門口時,竟不由自主地發出“啊”的驚叫聲,然後慌慌張張地把寫字台上的東西全撂入抽屜。阿毛除了石頭一下子落地的高興外,更多的也是不所所措,隻是麵無表情地愣在原地。

    母親撂完台上的東西,還忙不迭地把床上的褲頭洋襪塞進木櫥,不料把水珍的米黃的褲頭掉在了地上,還讓她踩了一腳。阿毛這才回過神來,替母親撿起褲頭,把木桶蓋上的手紙放入木盒,鞋墊放入鞋子,然後匆忙放回原位。這時的母親仍處在緊張的狀態中,她在撿起床單上藥丸後,不是把它們放進瓶裏,而是直接放入了自己的嘴裏,還仰起脖子幹吞進了胃裏。一陣的忙亂後,母親不敢看媳婦,屏住呼吸,輕手輕腳地回到東廂房。還好,媳婦隻是捂著臉頰,沒有追問翻箱倒櫃的原因,她總不能說是因為擔心她自殺,所以在角角落落裏找她留下的“遺書”——這麽回答,跟咒她去死沒什麽區別!

    水珍當然想不到婆婆和男人在找她臨死前留下的“遺書”!房間裏翻得一團糟,除了在找她和陶富文相好的證據外,還會找什麽!回來得早不如回來得巧!嘿嘿,你們兩個人剛才的不知所措把翻箱倒櫃的原因全暴露了。

    原來自己一直被監視著。

    原來自己和陶富文的相好根本不是秘密。

    水珍立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有點退腫的臉頰再一次發燙,她捂住臉頰,盡量不讓母親和阿毛看到驚慌。母親低頭從她旁邊走過時,她眼望鼻子,沒有打招呼。她怎麽打招呼?婆婆不信任自己了,叫自己去檢查身體,大概是為了支開自己,好有充足的時間來翻找自己和陶富文相好的證據。自己根本沒留下什麽證據!但你們兩個人是怎麽知道這個事的呢?是陶富文告訴的?她心裏的火又躥了上來,像還未熄滅的灶膛裏重又塞入一把幹柴禾。

    母親走後,阿毛裝作沒事,走到她麵前,問她到哪兒去了,害他和母親找遍了全村都沒找到。水珍低著頭,沒有回答。他低下頭,討好地問:

    “哭過啦?”

    水珍乜斜他,走到床前,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他追到麵前:“還在生氣?”

    水珍捂著臉,胸脯上下起伏。

    “你做啥啦?”他上前兩步,伸出右手,想拉她捂在臉上的手。

    他右手還沒靠近她的前胸,水珍已經三下五除二蹭掉腳上的鞋子,衣服都來不及脫,一骨碌鑽進了被子。

    “你……衣服還沒脫,我……我和姆媽隻是……”他想解釋原因。水珍肯定是看到他和母親翻箱倒櫃找東西後,氣上加氣,所以蒙頭不理他。

    水珍一動不動,像一根木頭。

    “你別生氣,我們……也是沒辦法……”他坐在床沿邊,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她說。

    “我不要聽你解釋。”她猛得掀開被子,用近乎吼的聲音把他胸口的話堵在了喉嚨裏。可憐的阿毛,心驚肉跳地胡亂說著“好……我……”,把老榆樹下想好的心裏話活生生吞進了肚裏。

    水珍合衣蒙頭一個晚上。

    阿毛床沿上呆坐一個晚上。

    阿毛不是不想鑽進被窩,而是不敢打擾氣頭上的水珍。要是早知道明天回來時水珍已經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他說什麽也要鑽進被窩,把藏在心裏的話告訴水珍:我阿毛是愛你的,我阿毛今生就愛你水珍一個,既然你不去檢查,我也不去檢查了。阿毛甚至這麽想,要是把心裏話說出來了,水珍就不會去死,水珍仍會好好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