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投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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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是在午飯後,把陶富文的“忠告”告訴媳婦的。

    這頓午飯,母親和水珍吃得非常尷尬,兩人都眼睛看鼻子,默不作聲地扒著各自碗裏的飯粒,算是給幹癟的胃一個交代,誰也不往桌子中央的清蒸臭毛豆和油蒸醃鹽菜裏搛一粒豆一根菜,誰也不先說話,灶間的氣氛死一般沉寂。

    這股死一般沉寂的氣氛中,夾雜著毛豆的臭氣和鹽菜的醃味,久久地盤旋在灶間,散不去趕不走,憋得母親喘氣都覺得累。陶富文的“忠告”不能不告訴媳婦,母親幾次抻起脖子,想打破不堪忍受的沉悶氣氛,可幾次都被媳婦繃得如棕棚一樣緊,或者比棕繃還要緊的臉彈了回來。午飯結束後,水珍沒有像往常一樣左手放碗右手放筷,起身離座後打開廂房門,而是起身離座後打開灶間的hòu mén。hòu mén放著洗碗用的舊木盆,母親清楚地知道媳婦打開hòu mén意味著什麽,隨即也放下碗筷,其實她也吃不下飯,坐在桌子前,目不轉眼地看著媳婦的舉動。她想看看,媳婦究竟是洗她自個兒的碗筷,還是連她這個婆婆的碗筷一起洗了。媳婦嫁進門後,她這個婆婆把她當寶貝,從未讓她洗過一個碗。

    水珍從hòu mén口拿進木盆後,並不急著收拾桌上的碗筷。她先從水缸裏舀一滿勺涼水,又從銅湯罐裏舀了大半勺溫水。母親等著她轉過身來收拾桌上的碗筷,可是,她卻站在灶台前不動了,大概在賭氣,也像在沉思,靜靜地站了幾分鍾後,將灶上用絲瓜莖做的抹布放入木盆,耷拉著眼皮來到桌子前,抓起自己用過的碗筷後放入木盆,來到hòu mén口。母親終於沉不住氣了,追了出來。

    “水珍寶,為啥不讓我洗?”

    水珍兩手浸在水裏,不說一句話。

    “要是昨天晚上婆婆讓阿毛說的話惹你生氣了,婆婆賠不是了。”母親語氣溫柔。

    水珍仍低著頭,臉上冷冷的。

    “水珍寶,誰惹你了?我?阿毛?還是隊長……”

    水珍抬起頭,用一種她從未見過的眼神看著她,冷冷地說:“不要提他!”

    “陶富文說了,千錯萬錯,是我讓你去檢查身體的錯,你不要怪他。”母親不想媳婦記恨“他”,因為這個“他”是明觀的兒子,小妹的男人,更是一隊之長,記恨“他”,隻有壞處,沒有好處。

    水珍從木盆裏撈起絲瓜抹布,臉上紅一陣青一陣。

    母親把媳婦臉上紅和青的轉換理解成了自己態度誠懇的認錯使媳婦產生了羞愧,忙趁熱打鐵:“水珍寶,我以後不叫你去檢查身體了。陶富文剛才也讓我轉告你,讓你安心做阿毛的娘子,孩子遲早會和阿毛生的。”母親在轉告的話裏加了生孩子的意思,這是她最大的願望。她把最大的願望說出口後就釋了重負,想拿走媳婦手中的木盆。她不能讓媳婦洗碗,何況桌子上還有她用過的碗筷。

    原以為媳婦會同意她把木盆端走,至少不會拒絕,哪知媳婦用絲瓜抹布狠狠地拍她的手背,還將她的手重重推開。雖然絲瓜抹布柔軟如棉,拍在手背上沒一點**的疼痛感,手心裏落下的水滴也較溫暖,感覺不到一點寒冷,但媳婦的“拍”與“推”的動作卻讓母親的心嘣了一下,像被胡蜂螫在心尖上。不過,母親沒有生氣,很有耐心地問:

    “你為啥還生氣呀?”

    然後,母親微笑地自問自答:“不要生氣了,媽把水盆端進去,媽來洗碗。”

    水珍沒有作聲,似乎在思考。

    母親撫摸水珍攥緊盆口的手,繼續以一副嗔怪小孩子脾氣的口吻說:“都這麽大了,還像小孩子,動不動就生氣。”母親掰開水珍的手,端起水盆站起來。

    “昨天晚上,你和阿毛在翻啥?”

    這個問題還是來了,它像一枚炸彈,把母親自以為媳婦原諒自己的高興和輕鬆炸得粉碎了,隨之而來的,是慚愧、不安和惶恐。母親手裏端著水盆,走也不是,蹲也不是,支吾著:“沒……沒啥……”

    “到底在翻啥?”水珍語速加快。

    “真沒啥……”母親不敢說實話,又找不出合理的搪塞理由。此刻腳下要是出現一個深洞,她會毫不猶豫地鑽進去,可地上沒有洞,裂縫都沒有,媳婦的臉色卻清楚地告訴她,不說出翻東西的原因,想得到原諒是不可能的。自昨天晚上媳婦看到房間裏一片狼籍後,母親內心一直糾結著,一方麵挖空心思想著合情合理的理由,另一方麵,希望媳婦能忘了這事。現在,媳婦提起這件事了,可她心裏沒想好自圓其說的理由。正不知所措時,水珍的話又在她耳朵邊重重地響起:

    “實話實講吧,我聽著。”

    怎麽實話實講?為確認她有沒有投河自殺,或者害怕她投河自殺,在房間裏找留下的遺書,那她肯定以為我這個婆婆詛咒她死,萬一她氣急了,真往河裏跳怎麽辦?即使不跳,婆媳間肯定免不了一場吵鬧或爭鬥。她看多了村上婆媳間因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大吵大鬧、要死要活的場麵,最後都是以媳婦搬回娘家住,讓娘家人出麵或者婆婆睡進豬棚討饒收場。男人都是娶了媳婦忘了娘,很少有維護母親的利益,幫母親說話訓斥娘子不是的,當然阿毛不一定跟水珍穿一條褲子,但吵鬧的結果肯定會讓阿毛左右為難,她怎能忍心讓阿毛成為兩頭受氣的三夾板?

    她又一次恨自己,出什麽找遺書的餿主意!還有,水珍早不回來,晚不回來,偏偏在房間裏亂七八糟的時候回來。另外,水珍沒識幾個字,會寫什麽遺書!可晚了,一切都晚了!母親六神無主,頭上冒出冷汗,等待著水珍接下去的問題。她知道,隻要她一分鍾內不回答這個問題,水珍還會催她說。果然,水珍從母親的窘態中看出了貓膩,近乎咬牙切齒地問:

    “為啥不說?”

    “沒有,我沒有詛咒你死。”母親差點哭了出來。

    “那你說啊——”

    “阿毛……阿毛的洋襪……你回來時我們正好在找阿毛的洋襪。”情急中,母親編了一個站不住腳的理由。

    “洋襪?難不成洋襪會走路,跑進我鞋子去?”水珍聲音淒涼,“為啥把我的鞋子都拿出來翻個遍?”

    “不為啥……”母親渾身顫抖。

    水珍已經失去了耐心,從母親手裏搶過木盆,狠狠地摔在地上,“我來告訴你原因!”她像一頭發了瘋的母獅,近乎咆哮了,“你在找證據,找我和陶富文的證據。告訴你,沒有證據,都是暗地裏的事,一切都是暗地裏的事!”木盆“哐啷”一下摔成了三瓣,已經發涼的洗碗水全灑在母親褲角和布鞋上。

    水珍也把母親的心也摔成三瓣了:一瓣是懊悔,一瓣是傷心,最後一瓣是絕望。人一旦到了絕望的地步,就不會再顧及後果。她不清楚水珍說的證據是什麽,想想肯定和陶富文說的遝便宜有關,她管不了這事,也不想卷入這事,更不想被冤枉,嘴裏喃喃地說:

    “水珍寶,我找的不是你和陶富文的證據,我找的是遺書。”

    絕望是一塊塊多米諾骨牌,會接二連三地傳下去。當母親說出“遺書”兩字的瞬間,絕望的心情傳給了水珍,這種絕望是對生命的絕望,對生的絕望。生命之門對她來說關閉了,是的,馬上關閉了。陶富文讓她“死得好看”,婆婆和男人在找她的遺書,他們都希望她死……水珍從喉嚨裏發出兩句嘶啞的怪叫聲後,拔腿往石沱跑:

    “遺書,我沒有遺書。”

    “你們為啥要逼我……你們為啥要逼死我!”

    等母親醒悟過來的時候,水珍已經跑出10多丈遠了。水珍邊跑邊哭泣,邊哭泣邊叫嚷:“你們為啥要逼我……你們為啥要逼死我!”阿毛的母親,水珍的婆婆,一跌一撞地在後麵追趕,嘴裏使勁地叫著“水珍寶,別做傻事”。一個撲通一聲跳入了河裏,另一個趴在石沱上無奈地發出“救命……救命……”的呼叫聲。

    “你們為啥要逼我……你們為啥要逼死我……”,水珍絕望的哭叫聲,成了一劑強有力的興奮劑,讓平時耷拉著腦袋的村民變得耳聰目明、精神亢奮了。這些對國家大事高高掛起,對男盜女娼、婆媳吵鬧、投河自殺敏感異常的村民紛紛拔腿往阿毛家的石沱跑,邊跑邊扯著喉嚨喊:

    “快去看呀,阿毛娘子跳河啦——”

    “誌英把媳婦逼進了河裏啦——”

    “水珍翹辮子啦——”

    水珍的投河自殺,讓看慣了透鏡中放大tú piàn的村民看到了生活中真實的一幕,真實精彩,扣人心弦,百無聊賴的村民怎麽肯錯過!

    這些村民,包括陶富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