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zhào p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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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從菜櫥的玻璃瓶裏抓了三把爆米花放入杯子,用調羹舀了三勺白糖,給劉嬸泡了一杯滿滿的白糖水。在農村,白糖水是春節泡給親戚朋友喝的,意思是這一年甜甜蜜蜜,一生平安。母親特意到附近的荷花浜那邊爆了一小袋米花,她知道這段時間劉嬸可能過來給阿毛說親,她等待著劉嬸嘴裏的合意的阿毛對象的名字,泡杯白糖水是給劉嬸最好的招待。她用筷子迅速地攪拌著白糖,雙手把冒著熱氣上麵飄浮銀白爭爆米花的杯子遞到劉嬸麵前。她搬來一張長凳坐到劉嬸對麵,用滿懷期待的眼神看著劉嬸,等待著劉嬸開口告訴她好消息。可劉嬸坐下來後第一句話讓她期待落空,她像泄了氣的皮球,還有種被小瞧被欺負的感覺,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啥?你給阿毛介紹的姑娘是個啞巴?”
“對。”
“那……有的是因聾而啞,她的耳朵?”
“也聽不見。”
母親垂眼看著鼻子,仿佛在思考,其實表示拒絕。
劉嬸不快不慢地說:“嫂嫂,這個啞巴是個黃花閨女,還沒出過八字,父母也健在,我看也蠻合適的。”
“不行,我不答應。”母親還是堅決表明了態度。
劉嬸輕輕地喝了口糖水,仍不快不慢地說:“那……我也沒辦法了。為阿毛的事,我跑遍了附近公社的媒公媒婆,想出八字的人家一聽是個蹺腳,怎麽說你曉得嗎?他們說蹺腳命就是光棍命,要是他們曉得水珍跳河自殺了,還不曉得會講出啥難聽的話。隻有梅花的阿爸姆媽同意找個蹺腳女婿,隻要對梅花好一點。”
“阿毛寧可打光棍也不要啞巴進門。”
“嫂嫂,你再仔細想想。要不,讓阿毛拍個照,那邊想看看阿毛的樣子,一二天後我再來,說不定……”
“沒有說不定,我不答應。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孩子就會打洞。妹子,你想想,阿毛娶了啞巴,那他孩子不也是個啞巴,以後我們古家的子子孫孫不都是不會說話的啞巴,我……我以後怎麽向阿毛他爸、阿毛他爺交待。”母親沒有讓劉嬸說下去,直接把肚裏的顧忌說了出來。劉嬸微笑著聽完母親的話後,微笑著站起來:“嫂嫂,你說啥呢,啞巴的孩子就是啞巴,我看不見得,那邊梅花的阿爸姆媽也都是能說會道的正常人,再說了,梅花有什麽不好,你怎麽說她罵她她都聽不見,她就不會和你吵架,吵了兩句還就往河裏跳。”
劉嬸無意中揭母親傷疤了。母親沒有答話,晚上也沒有把這事告訴阿毛,想一兩天後劉嬸來時說阿毛不答應要啞巴做娘子,這事就算過去了,可沒想到,阿毛居然知道了這事,而且居然答應要娶啞巴做娘子。
原來劉嬸不想放棄這次機會,從阿毛家出來後找到了明觀叔,讓他做母親的思想工作。明觀叔沒有找母親,母親把麵子看得比什麽都重,翌日直接趕到縣城,一五一十把情況告訴了阿毛。阿毛已經把補鞋攤搬到了解放路十字路口東側,那是整個縣城最繁華地段,每天人流如織、絡繹不絕。阿毛聽完後,放下手中補著的雨鞋,嘿嘿地笑了兩聲:
“啞巴蠻好的。”
阿毛認為,《家》中高覺慧敢於愛上傭人,他娶個啞巴又怎麽了,這是對環境的改變和征服,他要像高覺慧那樣做個征服環境的人,隻有這樣,才能把幸福爭回來。
明觀叔一聽,皺巴巴的臉上堆起了花:“你姆媽不答應,怎麽辦?”
“我有辦法。”
阿毛收了攤,到水洞埭的全民理發店理了發,到供銷社門市部買了件深灰色中山裝,到東風照相館照了張zhào piàn。這是阿毛生平第一次照相。
兩天後,阿毛把zhào piàn拿回家交到母親手上,母親用詫異的眼神問:“給我zhào piàn幹嗎用?”
“拿給劉嬸,讓劉嬸交給梅花的阿爸姆媽,讓他們看看女婿長得怎麽樣。”
那天晚上,因阿毛第一次違背母親意願,自己做主願意要梅花做新娘,母親和他爭得很凶:
“你討個啞巴進門,將來你兒子啞巴,你孫子啞巴,你想過嗎?”
“想過。”
“想過還答應?你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孫子考慮。”
“啞巴的兒子不一定是啞巴,啞巴的阿爸姆媽不就是正常人?”
“村裏從來沒有啞巴過,我丟不起這個麵子。”
“村裏也隻有我一個蹺腳!”
“你會講話,能聽見聲音!”
“我不會走路,我要靠這根拐杖走路。”
母親無言以對。
阿毛繼續說:“姆媽,你怎麽好了傷疤忘了疼!水珍為啥死?,要是水珍是個啞巴,會和你吵嗎?不會!會跳河自殺嗎?也不會!她不跳河,說不定現在已經你已經做奶奶了。”
這是母子倆自元旦吃了白木耳後,第一次提起“水珍”三個字。母親的心像被什麽東西抽了一下,抽過後倒開始思考兒子的話了:兒子講得不是沒有道理,隻要能生出個正常的兒子,隻要是個幹活的好手,啞巴也可以成為好媳婦。還有,打鐵還要自身硬呢,蹺腳討上娘子已經不錯了,還挑精撿瘦的。
阿毛見母親不說話,繼續發表觀點:“我是個蹺腳,能討上娘子已經不錯了,我想好了,隻要能讓古家煙囪繼續豎起,啞巴我要了。”
母子倆為娶梅花的事爭吵的前二天,梅花父母也為要不要出八字猶豫不決。
梅花是家裏長女,長女嫁個好男人,為弟弟mèi mèi作個榜樣,是做父母的唯一心願。可女兒嫁給四肢健全、能說會道的好男人,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她也希望媒人往家裏串門,左一個八字右一個八字來來回回交換,即使沒談成,至少表明在談,這個不成總有下一個成的希望,但沒有媒人進屋,一個也沒有。做溫水裏的青蛙還不如主動出擊,她就把隊裏的媒公請到家裏,信誓旦旦地承諾:
“你給梅花找個好婆家,我們不會虧待你。”
裝滿了兩口袋包著漂亮糖紙的軟糖,喝了好幾瓶二兩半高粱酒的媒公,張開滿口黃牙的嘴巴,也信誓旦旦地說:“我金口一開,梅花八字準成。”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軟,媒公是勤快地開始為梅花單獨收集信息了,可畢竟是個啞巴,任憑怎麽費口舌說姑娘心靈手巧,對方父母嘴上雖沒直接說拒絕的話,神態卻不再熱情,語氣也不再溫柔,有的人家甚至借故請算命先生看過八字不合等理由搪塞了事。半年下來,梅花沒好好地出過一個八字。這時,劉嬸把阿毛的八字拿到媒公那裏,媒公就這樣來到了梅花家。
“半年多時間,沒有一個接八字的?”
“有,就是不曉得你肯不肯。”媒公謙卑地說。
“男的是……”梅花母親的聲音怯怯的。
“聽說小時候得了小兒麻痹症,是個蹺腳。”
“蹺腳?這不行……”梅花父親遞給媒公雄獅香煙的手停留在空中,不知該縮回還是繼續遞煙。
媒公主動伸出右手接過了煙,他把香煙在在左手拇指上輕捶了三下,掏出火柴點上後狠狠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圈煙霧後自言自語地說:“我也覺得為難,所以不敢敲落實,想聽聽父母的意見。不過,聽那邊人的語氣,人品不錯,又是近鄉人,還有門補鞋的技術。”
“可是,一個蹺腳,這個……”梅花母親看著媒公,還想說下去,梅花父親接過話:“有沒有結過婚?”
“結對一次,女的和婆婆拌幾口嘴後跳河自殺了。”媒公不遮掩,直截了當地說,“不過,還沒有孩子。”
“能不能……再等一段時間,你再問問有沒有更好的人家。梅花是個長女,嫁個蹺腳,她mèi mèi將來嫁個什麽人,還有她弟弟……”梅花母親皺著眉頭,一副心酸的樣子。
梅花父親接著說:“要不,就按她姆媽的意思吧,先不出八字。”
“難啊,好男人是籮筐裏的青菜,撿走一棵少一棵。梅花也不小了,再等段時間怕是沒菜,隻剩下個空筐了。”媒公嚴肅地陳述起觀點,“我覺得這門親事配,好歹男的沒有拖油瓶。要是再等幾年,怕是拖油瓶的男人都難。”
“這……怎麽對得起梅花。”梅花母親囁嚅著。
“是啊,自家女兒,哪舍得嫁個蹺腳?”梅花父親搖了搖頭,猶豫了一下後說,“要不,叫男的拍張zhào piàn,看上去順眼的話,可以給。”
幾天後,當媒公把穿著筆挺中山裝的阿毛zhào piàn拿給梅花父母看時,兩人一下子喜歡上了阿毛。方正的臉龐,高聳的鼻梁,雖說不上瀟灑,也算得上一表人才。兩人給女兒看阿毛的zhào piàn,女兒紅著臉用手指著自己的胸,又用手指著zhào piàn上的阿毛,豎起拇指,“啊”的一聲——讓我嫁給zhào piàn中的男人?看到母親點頭,她圓圓的臉蛋一下子紅得像兩隻熟透了的番茄。